这文士正是碧血山庄庄主江自流。他一袭素衫,双目微红,见到凌钦霜,只嗯了一声,沉声道:“不必多礼。”
凌钦霜先前已闻其声,婉晴却不识得他,问道:“你是什么人?”
四名少年纷纷喝止:“休得放肆!”
江自流一摆手,向婉晴道:“鄙人江自流。劣徒无礼,姑娘莫怪。”
婉晴“啊”了一声,颤声道:“你……你便是江自流?”她陡然之间见到了这等名满天下的人物,自也不免失措。
江自流微笑颔首,转头向四弟子道:“你们刚才在争执些什么?”
那为首少年向江自流附耳低言几句,凌钦霜隐隐约约只听得“流云”二字,正自纳罕,却见江自流忽向婉晴望来,目中微透惊疑之色。
婉晴猜测那少年必在说自己的坏话,又见江自流望着自己,不由“哼”了一声,暗道:“江大侠又如何,还不是偏听偏信?”又想到了柳花红,愈对他无甚好感。却听江自流问道:“姑娘与庄老爷可是亲戚?”
婉晴暗道:“你管得着么?我偏不告诉你。”虽这般想,嘴上毕竟不敢当面顶撞,便道:“庄老爷是我的恩人。请问他得了什么病逝世?”
江自流叹道:“江某查验过了,二老全身遍布黑斑红点,府众也是一般,想是得了黑死病之类的疫病,一夜之间,满门猝死……”
婉晴先前听得庄外闲汉的闲谈,隐隐已有不妙之感,此刻陡然听得“满门猝死”四字,脑中嗡的一声,几乎晕倒。凌钦霜急忙抢上扶住,但觉她手心一片冰凉,忙问道:“你怎么样?”
婉晴摇了摇头,泪水复又簌簌。
江自流负手仰天,悠悠吟道:“琼楼月缺,星汉不光。璇台风冷,瑶草失芳。彩落翔鸾之影,星沉宝婺之光。羽化登仙而去,空遗伏地而伤……”吟到此处,忽地苦笑一声:“祭文纵然丽极,不过一纸空言耳……”言讫泪下,沾湿衣衫,色极哀痛。
婉晴见状更增悲怆,伏在凌钦霜怀里痛哭,全然无法遏制。凌钦霜无以为慰,听她哭得凄惨,亦不禁动容涌泪。哭了半晌,婉晴忽地大叫一声,直奔入灵堂。
灵堂诸物虽然齐备,却甚简陋。婉晴伏地大哭,哀恸不已,久久不起。凌钦霜与翎儿随后拜祭一番,见劝不得,只好暂且退回天井。
江自流问道:“那姑娘与二老是何关系?”
凌钦霜摇头道:“晚辈也不知。”忽地想起一事,问道:“日前偶遇令郎,听闻江大侠闭关不问世事,不知何以……”
江自流叹道:“我与二老神交多年,却无缘拜会。闭关未久,不意闻此噩耗,故特赶来一祭,料理后事。老爷子持家以俭,江某自不便铺张,聊表心意而已。”
凌钦霜道:“府里还有什么人么?”
江自流道:“除了门口那位老仆,再无旁人了。”略一默然,道:“祭拜已毕,就此别过。二老葬在北郊,你如有暇,可去一拜。”又望了兀在堂中痛哭的婉晴一眼,方引着四名弟子悄然而去。
等了良久,婉晴方从灵堂中出来。凌钦霜见她脸上犹挂泪痕,不住安慰。婉晴摇了缓摇头,缓缓向后走去。凌钦霜不明所以,拉着翎儿跟她过去。
绕过一道竹篱,眼前却是一大片菜圃。圃里种着黄瓜、白菜、茄子、还有几百棵菊花。圃旁几株苍松,直插天空,夭矫若龙。锄头铁耙斜倚树下,破旧不堪。婉晴识得是爷爷奶奶平日耕种之物,胸间陡然一酸,抚着那株三人合抱的高松,眼中泪花滚动,凄然叹道:“当年我离开的时候,这树也只一人合抱呢。每到夏夜,爷爷奶奶便抱着我在这儿数星星、讲故事。如今,它也这般大啦……”出神一阵,方走到树旁那几间白墙小屋之前。
这小屋与寻常百姓的居所一般无异,与庄园之气派显得极不相称。凌钦霜微微诧异,却见婉晴推开小屋板门,走了进去,当下随她入内,见这小屋不过四丈见方,床凳俱陋,案牍泛黄,却皆一尘不染,几上那尾古琴更是擦拭得明亮可鉴。
凌钦霜道:“这里是……”
婉晴叹道:“这便是爷爷奶奶住的地方。”
凌钦霜不觉怔住。婉晴从案上拿起一只草蚱蜢,贴在脸上,幽幽道:“我给爷爷编的小玩意儿,他可还留着呢……”
沉浸半晌,她来到琴边,轻轻撩动琴丝,叹道:“那时候,奶奶可喜欢听我弹琴啦,可爷爷却说我的琴难听,奶奶一生气,便不让他吃饭。后来我一触弦,爷爷便跑来夸我,奶奶又生气了,说他附庸风雅,还不让他吃饭。爷爷说:‘许你夸得,便不许我夸么?’奶奶说:‘你是滥竽,什么都不懂,便不能夸。’他们常常为此吵闹,最后总是我偷偷送饭菜给爷爷。唉,爷爷奶奶打杀了半辈子,谁又懂得琴呢?我教他们,他们却谁也不肯好好来学……”
她沉浸往事之中,昔日情景历历在目,嘴角浮起涩涩笑意,又翻了翻案上的古卷,过了许久,才叹道:“看来这些年来,你们也没好好习练过呢。这也没法子,你们总也有许多事,要种花,要种地,还要养活穷人。但这尾琴,却宛然如故。我知道,你们日日拂之拭之,是在等我回来……”说到这里,蓦地跪在琴前,早已泪流满面。
翎儿望着婉晴,双眼早已红了,却紧咬嘴唇,一声不吭。
婉晴终于抹泪起身,四顾之间,恍如隔世,向凌钦霜问道:“江大侠呢?”
凌钦霜道:“他走了。”
婉晴“嗯”了一声,举步出门,招来那老仆道:“我们远道前来拜会,不想二老仙游,实令神伤。今夜要在府上借宿一宿,为二老守灵。”
那老仆支吾半晌,道:“既然如此,三位请在厅上稍坐,老奴便去置备伙食。”
凌钦霜道:“老人家不必太过费心。”
那老仆道:“无妨,无妨。”颤巍巍引着三人来到正厅,奉上了茶,转身出去。
庭廊几转,老仆突地回身,却见那黄衫少女俏生生倚在山石之旁,定定望着自己,便道:“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婉晴淡淡一笑,道:“老人家年岁大了,我来帮你吧。”
老仆道:“怎敢劳烦姑娘,老奴自会料理。”转身又行,没走几步,忽听婉晴冷笑一声,道:“满门病死,为何独你无事?你到底是什么人,混入庄中,安的什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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