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茶御膳房的人要一个一个仔细查查,靠不住的全换掉;太皇太后、皇太妃、皇后及朕用膳用水,要加倍仔细!”康熙说着,解开了领口的盘扣,他显然太热了,又沉思良久才道,“小毛子回养心殿侍候。”
一场轩然大波平息了。小毛子按照“吴额驸的筹划”重新回到了久违了的养心殿。从烟熏火燎的炉旁回到金灿夺目的殿堂,他似乎有点像在梦里,一切都熟悉,又显得有点陌生。康熙次日下诏晋升张万强做了六宫都太监,小毛子又成了养心殿说一不二的首脑。除了一顶太监能得到的最高赏赐六品蓝翎顶子,还得了一件令人钦羡的黄马褂,真有点踌躇满志了。当康熙在内殿详细询问了小毛子有关吴府和周府的间谍情形时,不禁纵声大笑:“好,好!你若不是太监,真要放你去做云贵总督,以毒攻毒去治吴三桂!不过,这件事你应该预先知会朕一声儿。”
“一来摸不清他何时动手,扑空了倒不好。”小毛子眨巴着眼儿笑道,“二来先奏了主子爷,奴才就怕得不着这件黄马褂了!”康熙听了笑道:“回去告诉你妈,就说朕的话,叫你二侄子过继到你这一房,先赏个举人。”
这话比金子都值钱,已经不缺金子了的小毛子喜得眉开眼笑。
但他只笑了半个月。这日下晚骑马回家,“齐肩王”焦山突然出现在路上,向他招手叫道:“你下来。”
“是焦大爷呀!”小毛子滚鞍下马,拽着缰绳打了一揖,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硬着头皮笑问,“吃过夜饭了?”
“少主儿叫你!”
“嗯……”小毛子嘬着牙花子打主意,半晌笑道,“什么事这么急?走,到咱家去吃盅酒,再一齐去见少主儿咋样?”他一向怵这个从来不笑的焦山,此时看着脸色不善,心里噗噗直跳。焦山听了,只阴着脸道:“免了吧,少主儿等着呢!”小毛子的心不禁一凉,一边走,一边偷眼打量焦山,盘算如何闯过这一关,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儿试探他的口风,那焦山却只一味支吾。
进了鼓楼西街,天已全黑了。一脚踏进周府正厅,小毛子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厅内点着明晃晃数十支蜡烛,照得白昼一样,上头的“朱三太子”铁青着脸,李柱、周全斌、朱尚贤、史国宾、王镇邦都是拧眉瞪目,脸涨得通红,直盯盯地注视着小毛子不说一句话,一片阴森狰狞。好半天,小毛子才定住了神,笑嘻嘻上前打个千儿道:“小毛子给少主儿请安了!”
“你知道叫你来有什么事吗?”朱尚贤声音中带着巨大的压力。他一向不信任小毛子,小毛子也最怕与他打交道,所以他一开口,小毛子便心里一紧。小毛子已拿定了主意,挺起腰来昂然答道:“知道——不是领死便是领赏!”
这句话说出来,不仅杨起隆大感意外,旁坐的李柱也是一怔,厉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有什么难解的?”小毛子答道,“少主儿若是明君,我就领赏;若是昏君,我就领死!”话音刚落,旁边的王镇邦冷笑一声道:“不用打马虎眼了,那不济事!谁叫你告发黄四村的?”小毛子瞪着眼瞧瞧王镇邦,心里有点莫名其妙,他到底涉世不深,对这个“双料间谍”的特性看不透——这王镇邦阴不阴阳不阳,吴应熊说是吴应熊的人,杨起隆说是杨起隆的人,是他娘的怎么回事?想想,便照直答道:“黄四村放毒是吴额驸告诉我,并叫我告发的,我就告了。”
“这么说,你是吴额驸的人了?”杨起隆这时才插口问道,语声虽不高,却带着一股杀气。
小毛子知道此时若错说一句话,就要遇到杀身之祸,沉吟片刻,抬起头无可奈何地笑道:“钟三郎的天书里不是有一句话,‘来也无影,去也无形,圣主之前,惟命是从’?我说我是谁的人没意思,要看我办的事对谁有好处,我就是谁的人。我只依我的本心,照天书指使行事!”
“你是什么心?”杨起隆身子向前一倾,目光变得咄咄逼人。
“只有最蠢的人才会想着在水里下毒药。三太子不是说要‘栽赃’吗?——我一告发,里头一追问黄四村,不就栽成了!”
“你甭嘴硬,你话里有毛病!”李柱格格一笑,“我问你,姓吴的给了你什么好处,少主儿又哪儿亏待了你,你替姓吴的这么卖命?”
小毛子别转脸,嘴一撇笑道:“大军师,你从实说说,平西王不反,单咱们干行不行?”
“当然不行,可康熙死了,平西王一定反!”
“你坏了我的大事!”杨起隆越听越恼,狠狠地咬牙道,“按堂规办,来——绑了填到后边老地方!”几个守在旁边的红衣侍卫雷轰般答应一声,恶狠狠地拧住小毛子绑了就往外推。
“忙什么?”小毛子大惊大怒,跳脚怪叫一声,“我瞧着你们一群全昏了头!康熙活着,平西王照样反,这会儿弄死他,不等吴三桂反,这儿就会先完蛋!他们准会猜疑黄四村是这里派去的。嘿嘿!你们捅了天大漏子,小毛子给补上了,这会倒要杀我了?”
杨起隆摆手让侍卫们暂时退下。小毛子一句话等于推翻了前头大家议定了的事,倒真值得深思。李柱拿着扇子不住敲打手背,沉吟着又问:“怎么见得我们就先完了?”
“这会儿人多,不能说,谁知道有些人安着什么心!”小毛子已有成见,要给吴应熊栽赃儿,只含糊说道,“这跟三国一样,都想吃掉别人,也得防着叫人吃掉。”
“解开吧!”杨起隆已经明白,只要康熙一死,吴应熊立即就会揭出鼓楼西街的秘密,他好乘乱逃走,不禁叹道,“你好歹先来告诉我一声儿嘛!”
小毛子自觉已渡过危险,喜极而泣,抚着被绳子勒痛了的膀子呜呜哭了起来,煞像是受了委屈昭了雪似的:“少主儿您别埋怨,这事小毛子先知道么?……我是临时急了,才闯养心殿的呀!”哭着说着,便用袖子拭泪。
“我就在文华殿,你怎么不跟我说?”王镇邦问道。
小毛子已经住了哭,听王镇邦这样问,冷笑道:“就为这个你今儿把我往泥里踩?你已经是文华殿的头儿了,还贪心不足,要往上爬?你觉着我就该在柴火堆里钻一辈子,受黄四村和你的肮脏气?”这些话句句诛心,王镇邦气黄了脸,无话可说。
这次害康熙造乱的事给吴应熊搅了,而小毛子辩解得也确实在理,原来一心要杀小毛子的钟三郎首脑人物都无话可说。杨起隆便叫大家散了,单留下小毛子、李柱和焦山议事。
“照军师的说法。”杨起隆摇着五冬六夏从不离身的折扇,皱着眉头说道,“咱们只好等着吴三桂起兵了?”
李柱摇头道:“上次我们的思虑确实欠周详啊!在皇宫里这样弄,很玄乎,别说吴应熊是个奸雄,容不得我,便是王镇邦他们万一失手,追起根儿来,也是不得了的。”
“这话有理,”焦山说道,“与其我们动手,不如让吴应熊动手。吴应熊憋在北京这么多年,他比我们急。”
“吴应熊已经在动手了。”杨起隆一笑,“前门街香堂报信来,说他这回用的是软刀子!”
这件事李柱和焦山都知道,一边听一边点头。小毛子此时再急也不敢问。良久,才听李柱叹道:“吴应熊如此奸诈,将来是我们一大敌啊!”杨起隆点了点头:“嗯,不能让他回云南,要想法子叫朝廷除掉他!”小毛子心里一动,凑上前去说道:“吴应熊新近得了朝廷的金牌令箭,预备回云南呢!”
“小毛子,”杨起隆的目光深不可测,“吴三桂老朽匹夫,吴应熊又困在北京,绝成不了大气候!这个大主意你可要拿准了!”
“那还用说!”小毛子道,“要不,我小毛子岂肯这么替少主儿卖命?”
李柱阴笑着压着嗓音说道:“小毛子,金令箭的事,你回去告诉康熙!”
“嗯。”小毛子答应着,心里却在琢磨:“软刀子?软刀子怎么杀人?”他有些犯嘀咕了。
再聪明的人也做不到全知全能啊!但他第二日便听到钟三郎香堂传话,他已是堂中“侍神使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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