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高见’。”胤禩的脸白里透青,已全然没有酒意,斜靠在椅背上道,“就按四哥的话,着实拷问他。不信就寻不出后台来!”
胤禛皱眉说道:“八弟,你想过没有?任某在京惨淡经营二十余年,威严足以挟制紫府台臣,这后台能是小可之辈?我仔细思量,任伯安乃城狐社鼠,为朝廷一大害,那是非除掉不可!但又恐打老鼠伤了花瓶儿,不能不心存疑忌……”说着便是一声深长叹息,言下颇觉为难。胤禟不觉心中一动,欠身笑道:“四哥,你虑得极是!挑明了说,这‘花瓶儿’不定是我兄弟里的哪一位,确有投鼠之忌。我也以为不宜像八哥说的那样硬追穷寇。主事儿的是你,你素来刚健稳重,主意拿得定,还是四哥斟酌,我们是悉听尊便!”胤禛想了想,说道:“九弟聪明,这话说到我心里头了。实不相瞒,这案子审得太马虎,父皇那里交待不了;审得太扎实,恐怕就闹出大清开国第一丑闻来!书之史册、传之后世都不好听,就眼下说也不好办。九弟,你既虑到这里,很好。我想禀明太子,审任伯安的案就交给你,如何?”
“什么?”胤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情不自禁地睨了胤禩一眼,因见胤禩微微颔首,忙道,“只怕我不能胜任吧!四哥难道不怕我就是‘花瓶儿’?”众人听了不禁都是破颜一笑。胤祉、胤祺、胤祐想搅和,自在一边说笑;胤、胤原来蒙在鼓里,此刻也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遂都撺掇着胤禟接这差使。胤祥原是一门心思要大出风头,听胤禛改口叫胤禟管,有些不快。此刻已经明白,这案子是热汤圆儿,弄不好就要得罪一大批人,便也道:“九哥素来有成算,工心计,接这个差使最好!”
当下众人略觉放心,接着又吃酒行令。胤禛、胤祥破了这个巨案,又把火中栗夹给别人,自然心中熨帖,频频举杯劝酒。其余的人各怀鬼胎,心中七上八下,不知是个什么滋味。直到天黑,众人方都冒雪辞去。
胤祥却留下来,把抄店的情形备细告诉了胤禛,又问:“四哥既把差使交了九哥,那些箱笼是咱们留着,还是一并连人交过去?”
“东西封起来,连你我也不要看。禀明太子,看他是什么章程!”胤禛拊掌微笑,说道,“祥弟,亏你这计!干得漂亮!我们这一炮把他们所有人都轰懵了!叫他们坐蜡吧,咱们吃亏也吃到头了!”
任伯安案,丰昇运案,加上清理贪贿案一齐发作。大理寺、刑部、顺天府犹如热油加水,炸锅般热闹起来。司官以上的昼夜不停地办理票拟。京师缇骑四出发文各地提拿人犯,真个倾动京华,震撼朝野。太子党大臣们见胤礽一改昔日柔弱,大奋雄威,竟有要将八王党一网打尽的气势,真个人人志得气扬,个个精神抖擞,今日一个条陈,明日一个弹章,雪片似的飞向毓庆宫。但昔日保奏过胤禩的人毕竟更多,俱都惊慌不安,纷纷到上书房寻马齐,有的请病假,有的要告老。都说:“皇上既然不要我们了,求中堂好事做到底,恩准还乡,以全残生……”还有一等两不相干的,趁热闹起哄儿,走宫串衙,察颜观色,打听信息,或在朝房内说风凉话,打太平拳。马齐深悔当日不老成,弄得如今代人受过,皇帝、太子都得罪了,又应付不了门生故吏一哄而起日夜搅扰。自谅去和太子说不中用,遂在上书房拜折,陈明老年昏聩,不堪任事,求康熙恩准退归泉林。横了心,也不禀太子,径在上书房用六百里加急直奏扬州康熙处。
康熙是十月初七自南京东下的。由魏东亭和江南织造司曹寅陪同,携着方苞玩了个痛快。什么梅花岭、瘦西湖、香雪居、古渡桥……凡有好景致的无不巡幸。魏东亭在金山、焦山、高旻寺、天宁寺为康熙修起四座行宫。在名山古刹、清丽园亭中遍植奇卉异草,极为奢华。
这日康熙游过高桥,已是申末时牌。一行人在马上放辔而行,但见村树渐老,堤草一碧,楼影入湖,斜阳残照,渔船往来于烟波之中,雁行翱翔于青霄之上。采菱女隔湖而歌,放鸭人泛舟击柝。康熙不禁慨然说道:“此处野趣甚浓,朕看比行宫还好些。这左近有没有驿馆?宿在这里多好!”
“回老主子话。”魏东亭似乎心思很重,在马上欠身说道,“天宁寺那边御膳已预备好了,这里并没有驿馆。”曹寅在旁笑道:“主子一定想在这里过夜,奴才的茶库就在附近,只是事前没有准备,怕委屈了主子。”康熙兴致勃勃地说道:“何不早说?咱们就住这儿了!”
于是一干人又跟着曹寅向东。紧挨瘦西湖畔有一座木桥,过了桥有乌沉沉一大片房舍。门前头立一块虎头牌,上头写着“内务府江南织造司库署,闲杂人等不得擅入”。库司一见本主儿到了,屁滚尿流地撵起全库执事人丁,又是收拾房子,又是打扫庭院,张罗着茶饭。一大群人昏天黑地只围着曹寅巴结。方苞笑道:“老曹,看来是不怕官,只怕管呐!今晚你倒成了正经主子了。”
“方先生这笑话我可当不起。”曹寅见康熙并不介意,遂笑道,“这些杀才狗眼窝儿浅,哪里瞧得见主子的主子呢?”说罢叫过库司来,吩咐道:“这几位是北京内务府的长官。他们住上房,我住东厢。饭菜不必多,收拾洁净点。好生侍候,完了我自然赏你们。”那库司才明白,来的这群人,竟是曹寅的官最小。一迭连声答应着去了。
吃过晚饭已是酉时,眼见金乌西坠,落日照在湖面上,散金碎银般荡漾。康熙散穿一件银灰宁绸袍,带着方苞出来,见湖边三个老汉在大槐树下吃茶下棋。一个丫头在棚下扇炉子烧水。槐树上挂着个布幌子,写着“乔婆子茶”四个大字。康熙招呼方苞,踱过来听老汉们摆龙门阵。
“喂,康老二,回车吧!”一个老头子神气地挪了一步马,说道,“铁门栓,高吊马,嘿!还有救儿么?乔妮儿,叫你康二爷开茶钱,他输了!”
“忙什么?”康二爷皱着眉头想招儿。这老人有点输不起。旁边观局的老头子见他为难,急忙插言:“退马,退马!你退马呀!他将个狗屁!”说着提起康二爷的马就挪到相眼上:“叫你吹——宋老大,你将呀!”
“你是哪路神仙?”宋老大的棋也很危急,缓一步就要挨闷宫。无可奈何地回车挡炮,口里不干不净骂道:“丧门星!有种,你罗锅子下场来!”罗锅子却不理会宋老大,依旧直着脖子叫:“康老二,上马踩炮,你踩呀!吃了他当头,非叫宋老大掏茶钱不可!”说着又要伸手捉棋,谁知刚落子儿,早被宋老大“啪”地一炮吃了,死死捏住子儿不放。
这一来康二爷也不满意了,仰起脸道:“罗锅子,是你下还是我下!鸡巴毛炒韭菜——乱七八糟!你这走的是什么臭棋?”说着便要悔子儿,宋老大哪里肯?罗锅子看了看棋盘,不言声又提起康二爷的黑马,一个卧槽,红帅竟被憋死在宫里出不来。几个老汉立时又是一阵大吵大嚷,把个康熙笑得前合后仰。方苞也笑道:“观棋的家儿忠心保国,吃没趣也面不改色。有意思!”
“不下了,不下了!”
几个老汉原是朋友,争了半日也觉好笑。罗锅子一边乱了局,一边笑问宋老大:“你是皇帝么?只许赢,不许输?”宋老大拈着山羊胡子笑道:“我要是皇帝,还会和你下棋?这会子正叫孙女儿给爷爷端一盘子芝麻糕吃哩,爷不耐烦顿顿吃糙米白薯!”
康二爷笑道:“你好没见过世面!皇帝天天都吃油货!我要是皇帝,床头上支起油锅来,炸汤圆儿、炸鸡蛋饼、炸油条、炸馅饼儿、炸年糕!吃腻了就炸莲藕、菱角!”康熙忍俊不禁,“喷”地一笑。罗锅子揶揄道:“二位真有学问,皇帝就你们这副馋相!”那扇炉子的乔妮儿银铃铛儿似的格格一笑,说道:“爷爷们别吵了!好好积德,下辈子也当个皇帝!咱们康熙爷也吃茶,稳稳重重,哪有你们这德性样?”
“这小丫头。”康熙原本要走,听见这丫头夸自己“吃茶稳重”不禁一笑,“你倒伶俐,你见过皇帝么?”
罗锅子笑道:“你可别轻看乔家。先头势派着啦!乔妮的奶奶见过康熙爷,还讨了一张诏书回来呢!”
“是么?”康熙见他说得郑重,仰起脸来,却再想不起有这档子事。宋老大起身,伸了个懒腰笑道:“康熙爷还说要来吃乔婆子的茶来着——可等到今天也没见过皇帝来喝茶——今儿散了,明日再战三百回合!”说罢,下棋的、观战的纷纷离去。康熙正冥思苦索间,听乔妮儿甜甜叫了一声:“奶奶,我收了幌子就回去,您又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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