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谪仙楼出来,胤祥好像得了一场大病,浑身软乎乎的。天到了申时,才回到府中。要了酒,一个劲地猛灌。紫姑不知出了什么事,叫过赵福兴问时,赵福兴也是懵懵懂懂。紫姑赶紧叫人烧醒酒汤侍候,前来劝道:“论理,奴才不该劝爷。爷也得自己多保重些儿!酒这种东西和女人一样,不是好东西。爷还要做出幌子来,得防着有人在后头挑着爷的不是。上回爷回来说,十爷吃酒误事,让万岁爷见了,不是罚跪了半日?若真要叫爷也撞了这晦气,奴婢们脸上也没意思。”
“女人?你不也是女……呃……人么?”胤祥打着酒呃说道,“莫不成,上谪仙楼,你吃醋么?放心,爷不会亏待你!只你说女人不是好东西,这话今儿算说到爷心上了……来来!喝……喝一杯!”说着就递酒,见紫姑躲闪,又笑道,“其实,也不只是女人坏,我晓得,男人他娘的更不是好……好东西!什么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那是圣人编了诓世人。世人呢?对着编谎儿,对着骗!告……告诉你!骗了人发昏,他就是王侯;被人骗昏了,他就是贼!我已看破了!”
紫姑见他要吐酒的样子,忙绕到身后给他轻轻捶背。捶了一会儿,声音有些发哽:“爷,既然看破了,就守在家里,别再出去管事了!什么三爷、四爷、八爷、九爷、太子、皇帝,他们的事自己料理去,爷这么热肠,到头有什么益处?”“好好!”胤祥拍手笑道,“这话说得好,我倒小瞧了你!”因见赵福兴伸了伸头,又缩了回去,便叫住道:“兴儿!你竟敢偷听爷的话!”
“奴才哪敢呢?”赵福兴忙出来笑道,“施大人、尤大人带了一群人来拜,叫我进来瞧瞧。爷这会子有酒了,奴才叫他们明日再来。”
“明日有明日的事,”胤祥蓦地冒出一句康熙的口头禅,“叫、叫进来!”
紫姑忙递给胤祥醒酒汤,说道:“爷呀,你醒着点神儿,方才那些话,别在外人跟前说。”说着又拿湿毛巾,又给胤祥含了醒酒石。施世纶、尤明堂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后头跟着一群人,足有四五十个,这些人原是胤祥奉旨进户部时,从他练兵的绿营里精选出来的军士,带进部里帮着跑跑腿儿。霎时间,把大厅塞了个严严实实,一个个都沮丧着脸儿如丧考妣似的。
“不用请什么安了!”胤祥架起二郎腿仰在椅子上说道,“坐!坐!紫姑,叫他们再搬些凳子来!”待这些人都入了座,胤祥方问道:“部里又出什么事了?”
施世纶和尤明堂两个人对视一眼,半晌,尤明堂方道:“部里倒没有什么事。我们两个刚刚见过皇上、太子,特来向十三爷辞行的……”“辞行!”胤祥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辞什么行?哪里去?”施世纶舒了一口气,笑道:“十三爷,方才皇上召见时,已叫上书房拟旨。我出任山东巡抚,明堂出任云南布政使,旨意很急,明日准备一下,后日一早就得离京……”言下神色黯然。
“是不是因为我用药茶的事,牵连的?”胤祥突然火冒三丈地站起身来,“赵福兴!备轿,我要递牌子请见!”尤明堂一边止住赵福兴,一边按着胤祥坐下,说道:“十三爷!我们这是平调职务啊!”说罢欲言又止。胤祥一回头道:“紫姑,你们都出去!”
施世纶见他醉中尚如此细心,不禁赞赏地点点头,说道:“这是主子保全我们的意思,十三爷您得体谅。四爷也这么说,也劝我们走。他说:‘走了、走了,一走就了——’十三爷,您想是不是保全呢?若留在户部,不用说您也明白,不久依然会弄个大亏空,那时,我们能担待得起了?”胤祥拍了拍头,说道:“黄汤灌得想不成事儿,不说这事了——谁来当这个户部尚书,没有透个风么?再说,我怎么办?”
“这个还没有旨意。听皇上的口气,似乎想让阿灵阿来当尚书。”尤明堂说道,“至于十三爷,您就更不必担心了,皇上连我们还曲意保全呢,何况您呢?”
胤祥这才听出,这群人见自己难过,是特意来安慰自己的,心下不禁感动,默默吃了两口茶,向众人道:“你们不要这么难过,断了这路走那路,后头的事还说不准呢!别看我愣头青似的,我早也防着这一日呢!”说罢径自起身进了里屋。众人正发呆,胤祥复又出来,向左首坐着的一个官员道:“包尔赫,你看看,这是什么?”说着递过一叠子盖有兵部关防的文书。
“委任札子!”包尔赫有点不明,欠了一下身子说道,“十三爷,您这是——”
胤祥红光满面,得意地笑道:“对了,委任札子!你,毕里塔、张雨、段富贵……还有萧英、伦尔津,你们这几十个都是爷在木兰练兵时使出来的亲兵。原想叫你们跟着我光耀光耀,得点彩头,换个文官做做。现在看来不行了,不过我已经让兵部预备好委任札子。——今儿来了几个?一二三四五……四十六——还有八个没来,人人有份,都升为千总!明儿我就见赵逢春,就近在北京补缺。”说罢哈哈大笑,泪水却从眼中进了出来。几十个人见他如此,无不感伤。张雨等人一齐都跪了下去。伦尔津道:“十三爷,您这心地……叫奴才们说什么好?当初调奴才来,奴才心里还有点害怕。如今已经想明白,十三爷你要怎样,我们跟着!”
“十三爷这么重义气,我许远志跟着您走到日头黑!”
“请十三爷进宫请旨,留下施大人,我们接着干!”
“别犯傻了!”胤祥笑着叹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皇上晓得你老施、老尤,我就不晓得你们几个儿?何必被弄得一锅烩?”
施世纶深恐他再说些别的疯话,忙站起身来,辞道:“十三爷,我们明儿就走,还得回去预备一下。您还有什么吩咐?”
“不留你们了。”胤祥一手拉了施世纶,一手拉了尤明堂,环顾众人笑道:“后日启程,我亲自去送——你们切记一条,我只要不倒,还要东山再起!可话说回来,我自己完蛋不完蛋,眼下也说不准。所以你们也不必给我写什么信……明白么?”说罢摆了摆手。众人自辞了出去,心下都十分感念胤祥的仗义。
胤祥香甜地睡了一夜,直到辰时才醒来。因见紫姑进来,便道:“叫人到上书房告个病儿,我想好好歇一天。叫老赵去见见步军统领赵逢春,说我晚间要见他。”紫姑一边服侍他穿衣,一边说道:“爷心里不爽,该出去走走的。方才四爷府的戴铎来了,说有重要的事,请爷过四爷府里去。依着我说,爷去走动走动也合情理,只别忘了你自个昨日的话。这耳朵听了,那耳朵出来就是了。”胤祥漱着口,噗地喷了水,笑道:“大事小事,关你屁事!我自己还料理不清自己的事呢!”
话虽这样说,既是四哥传来的话,胤祥不能不关心,匆匆喝了一两口奶子,见戴铎还站门口候着,便问:“出了什么事!”
“八爷今早奉旨,带人封了刑部衙门。”戴铎是个矮个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已在外头做了知府,因是胤禛门下的包衣奴才,所以进京仍住在贝勒府,还依例当差。听胤祥询问,忙回道:“八贝勒府的侍卫、亲兵、太监都出空了,还有顺天府的人。连太子爷也摸不清底细。此刻太子爷、三爷都聚在四爷府里呢!爷要支撑得住,过去瞧瞧吧……”胤祥心头不禁一震:刑部乃朝廷操生杀大权的机枢,能无缘无故说封就封了?又为什么连胤礽都蒙在鼓里?心下掂量着。
戴铎和胤祥带着赵福兴打马飞驰。在雍和宫角门蹬着下马石下来。胤祥将马鞭、缰绳扔给赵福兴,径自直奔后花园,往枫晚亭而来。胤禛的头号清客邬思道的书房就在此地。他知道胤禛的习惯,稍有要紧的事都来这里商议。折过假山,穿过一带青枫林子,果见太子胤礽、三阿哥胤祉、胤禛几个人都在暖亭上。几个人都不言声看着一个身架拐杖的清瘦书生摆蓍草布卦。戴铎道:“十三爷请,奴才只能到这儿,不听招呼不便过去。”胤祥知道胤禛治家极严,井井有条。
邬思道,有三十五六岁。此人于康熙二十三年曾带领南京五百名举人,联名弹奏贪污主考左玉兴、赵泰明二人,大闹贡院,把财神都抬了进去。后来朝廷下旨缉拿,逃脱在外。出外巡视的胤禛收留了他。名义上只是个门客,胤禛却以师礼相待。除了外面专门为他置了宅子,府里花园里还专为他建了书房。胤禛有一管家因见这位邬先生拐着腿走路,取笑他是“风摆杨柳”,被胤禛听见。这位管家被打发到酒泉去领略塞外“怨杨柳”的滋味。从此以后无论是阿哥还是王公贵族,从不敢轻视这邬思道半句。胤祥知道此人能耐,踱过来没敢惊动他。只见半瘫的邬思道一声不语席地而坐,审视良久,沉吟着缓缓道:“太子问吉凶,恕我直言,此卦不吉。按此卦象,乃是‘泰’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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