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提醒了周乡绅,愈觉不能放走这个书生。周乡绅是个有身份的人,万一将这事张扬出去,可怎么好,忙赔笑道:“方才老朽急中无礼,先生万勿见怪……”一边往中堂让,一边问道,“敢问先生贵姓,台甫?”
“高士奇,字澹人,号江村,钱塘人!”高士奇却不买他的账,“家虽清寒无百万家资,却品高行洁,族无犯法之男,家无再婚之女,怎么?还要治我抢劫之罪!”
这些话在周乡绅和孺人听来,句句像刀子一样。周乡绅请高士奇上首坐了,忍受着百般挖苦,只是低声下气让酒:“请,请用酒,先用这些凉菜,一会儿就上热的——我斟一杯先为你压惊!”家下人眼瞧主子拿这书生没办法,觉着没趣,早已散去了。
“不是学生孟浪,”高士奇饮至半酣,乜斜着眼笑道,“这事儿有碍——怎么令爱好端端地就……”周乡绅脸腾地红到脖子根儿,抚膝长叹一声没说话。周孺人起身进屋取出一个包裹,就着桌子打开推在高士奇面前,一色十个银饼,二百两足纹银子,高士奇忙惊问道:“这是何意?”
“一点点意思。”孺人说道,“一来先生受了惊,拿去买点东西补补身子;二来我瞧着先生很有才气,想请先生帮着打算一下。”高士奇心里明白,所谓“帮”,就是封口不让往外说,就凭孺人这点见识,比对面这位撅着胡子的老爷子就聪明得多。他掂掇一下,把银子一推,笑道:“你老太太放心,我怎会坏人家名声?银子我是承受不起,你只说要商议什么事吧!”
周孺人见高士奇半推半就收了银子,才放了心,叹道:“说来也是冤孽,我这不成器的三丫头,前年看庙会,不知怎的就和韩家那个孩子好上了。原也是不知道,后来眼看身子大了,逼着才说出来……”说着瞥了一眼丈夫,周乡绅脸臊得像红布一样,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老太太接着道:“老头子先说叫她死。你想,她有身子的人,一死就是两个;叫她产吧,姑娘家生个孩子,老爷子气也会气死的;打胎呢,又迟了,依旧要出人命,想尽快嫁出去……”周乡绅早捂住了脸带着哭音说道:“你就少说一句罢!”孺人瞪了他一眼道:“这有什么,现在不能拿高先生当外人,要不了日后更吃亏!”
孺人这样以诚待人,高士奇想到自家处处欺诈,心里一动,不觉有点惭愧,身子向前倾了倾,低声道:“老夫人说到这里,学生可要说你们一句了,这个姑娘嫁到别人家,合适么?”老太太叹道:“我原也这么说,老东西拧着脖子不肯嘛!”
“韩家那小子不是病了嘛!”周乡绅顶了一句。
“那辰光还没病到这份儿。”孺人擦了把泪,平静地说道,“我家老头子为人正派,只是一个老古板。韩家是个外来户,门头儿底细弄不清,他儿子又病得不死不活,怎好把闺女送过去做望门寡?高先生啊,这件事真难为死我们了!”
高士奇的“气”此时早已丢到爪哇国,听了周孺人这番话,夹起海蜇来嚼得咯嘣咯嘣响,出了一阵子神,笑道:“这事办到这份儿上,女儿另许人家,是断断不可的。你疼女儿,没想她已有七八个月身孕,一过门就产,婆家岂肯容她,这一辈子甭想出头了,那才叫活受罪呢!”周乡绅粗声粗气地说道:“如今我也想通了,就要她嫁韩家,望门寡也是个体面的媳妇,谁叫她自作自受来?”周孺人道:“你现在才想通,已经晚了,如今孩子已经被人抢走了。究竟是什么人抢的呢?”高士奇假意劝道:“妈妈疼女儿,天下一理。不瞒你们说,小可便颇识医道,高祖公便是李时珍的真传弟子。告诉老太太一句话,天下只有不可治之心,没有不可医之病。我揣度着这过节儿,令爱莫不是韩家抢回冲喜的,韩家公子的病兴许从令爱身上而起——这么着,我索性陪你们去韩家走一遭,一来探探风声,是不是他家抢人了,二来给他家韩公子治病,若医得好,就是你家乘龙快婿。这段丑事也就掩了过去,你看如何?——到时,你可少不得谢我啰?”
“澹人先生真是快人快语!医好韩春和,我再出三百两谢银!”周乡绅听了竟忍不住一笑。又复叹道,“其实我三个女儿,最疼的还是这个彩绣——但只新许的王家,该怎么辞了人家呢?”高士奇大笑道:“老先生忒是多虑了。昨夜的事闹得四邻都知道了,王家怕退亲还来不及,还用你去辞!”
一场大抢亲的闹剧,就这么收场了。眼见丛冢新藓上绿,滏阳河水暖鸭凫,杏开白蕊,柳绽鹅黄,已是康熙十八年二月。龙抬头这天,黄粱梦大放社火,周围数十里善男信女不绝于路。高士奇却盘算着进京的事了。他穿着竹青夹衫,也不系腰带,一头乌亮的头发总成长辫直拖到腰间,潇潇洒洒、飘飘逸逸地在人堆里钻来钻去。看一会儿百戏儿,瞧一会儿卖药的,见戏台子上没完没了的只是演《云房十试洞宾》,觉得甚无聊赖,便来至仙梦堂后,在神道碑廊旁的大放生池边迈方步儿看鱼,寻思自己进京后的棋步儿该怎么走。
“难哪!”他拍拍脑门子,心中暗道,“凭真本事、凭文章硬考,我用得着求谁?无奈明珠、索额图这些当道大老爷都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周韩两家给的这一千两银子,只怕不够塞他们牙缝儿!即使侥幸考上,顶多打点个知县,定不住还是个县丞,还不如我行医卖字画呢!”他摇头苦笑了一下,见一池春水在风中荡漾,隔岸杏花似雪、柳丝如雨,真是二月景致摇人心扉。正想构思佳句,因见廊下碑间粉壁上尽是题诗,便踅到前头找小道士要了笔砚,一边看,一边走,见诗就批,却颠来倒去一律只三个字“放狗屁”、“狗放屁”、“放屁狗”……
待批至碑廊尽北之处,却有两首诗颇引人注意,一首写的是:
烟波柳新意渺茫,回首模糊旧关乡。
胭脂洗尽落铅华,冠带解去餐黄粱。
求仙难济尘世苦,度人无须夭桃香。
最是不堪荒寒境,吟罢低眉绕彷徨。
接着又是一首七绝:
富贵荣华五十秋,纵然一梦也风流。
而今落拓邯郸道,要与先生借枕头。
下头落款“钱塘陈潢”。墨汁淋漓,一笔极有风骨的颜体字煞是洒脱。高士奇偏着脑袋回想了一下,自己认识的人中并没有一个叫“陈潢”的,正待提笔去批,后头有人笑道:
“高江村,笔下留情!”
高士奇回头看时,来人有二十六七岁,干筋黑瘦,却是双眸炯炯,十分精神,穿一件团花青绸长袍,两腿分得开开的背手站着微笑。
“……哦……足下……哈,是陈天一嘛!”高士奇迟疑了一下,忽然认了出来,掷笔大笑道:“怎么晒得这么黑!陈潢是你的本名儿,到现在才想起来!怎么,又让令兄逼着进京取功名了?”陈潢笑道:“家兄如今也想开了,看来我生就的是五行缺水的八字,一辈子离不开河。立德立功都不成,只好立言。我已考察完了南北运河,想再过几日从娘子关入晋,到河曲镇沿黄河南下,我的《河防述要》里还缺些东西,比如要想治得黄河清,如何探本求源……”说到科考,陈潢大皱眉头,说到他的著述,说到治河,这个黑瘦汉子却眉开眼笑,滔滔不绝,“……出将入相,那是你江村兄这样人物的事。我嘛,只配做个水耗子。”高士奇笑嘻嘻地听着,说道:“大禹事业功在千秋,我岂能小看了你?瞧这模样,你要生当河伯、死为水神了。我从令兄处借读过你的《河防述要》,真真是济民治国的要言,治水上我一窍不通,但你言人所未言,发人所未见,精警之处也令人叹为观止啊!”
陈潢仔细打量一眼高士奇,说道:“真不敢认你了,你这破落户书生如今出落得这样阔气!”高士奇这才笑着把在韩刘氏家治病的事说了,却回避了韩家抢亲的一节,又问道:“瞧你的诗,又是‘旧关乡’,又是‘落拓’、‘借枕头’的,如今你遂了心愿,求仁得仁又有何怨?怎么发牢骚?”陈潢呆了半晌才笑道:“不瞒江村兄,盘缠已尽路程尚远,焉得不愁?”
“包在我身上!”高士奇无所谓地一笑,“腰里没铜就不敢横行——到底你是公子哥儿脾性。像我高某,身上一文莫名,不也从浙江来到这里了?走!随我到韩家去,让他们腾间空房,你好好歇息,把考察文章也理理,养足精神我北你西,各干各的——看看日头把你晒成什么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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