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摆摆手,转回了身子,坐回了椅上。
“太突然了……”阿桂喃喃说道,“奴才不是没有话,这迅雷不及掩耳的,又是震动朝野、惊慌天下的事……”他说着,语言已变得流畅了许多,“奴才跟从主子数十年,从来没有听到主子娘娘有失德之处,乍然如此处置,如同晴空霹雳惊心骇目,谨望皇上慎思熟虑,收回成命,以免中外朝野惊骇莫名!”
“这是朕的家事,难道要一一详明告诉你阿桂?”
跪在颙琰身边的王尔烈一耸身子向前爬跪一步,连连顿首亢声说道:“皇上这旨意万万不可,臣子们期期不能奉诏!前明移宫案只为一个小小的侍选,成为轰动天下后世的大案,皇上以无妄之怒,突然发诏黜废皇后,岂不有碍于圣德高明?皇上说是家事,天子之家事就是国事!”颙琰身上颤了一下,接着叩头道:“王师傅说的是,皇后母仪天下,乃是天下之母,母德不淑有何明证,不宜以雷霆之怒草率行罚黜之典型!”颙璇接口道:“皇上,六宫安泰皇后不为无德,无罪而受惩,何以能服众心。求皇上慎思,收回成命……”福康安素来却对那拉氏没有什么好感,但事在其间,其情其理不能不劝,只随众人们打太平拳,说道:“皇后素来恩宽待下深孚众望,求皇上明察!”
“皇上!”和珅也向前跪了一步,“您要吓死奴才们么?如今天下多事,皇上艰难竭蹶支撑局面,全仗朝廷上下一心,六宫不安,何以安天下?”他心知肚明,今天这事为四春而起,雅不愿折腾得大发了,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而且现在身份是军机大臣,自有的身份应说的话,也就十二分恳切,话音中竟带了哽咽之声,连连碰头有声说道:“俗家有语,‘当面教子,背后劝妻’,皇后大节端正,即夫妻偶有不合或皇后容有失误之处,只可深宫之中天语教诲。皇上骤然大行废黜大典,是明告天下,后宫亦有不安,小人造作谣诼,什么言语不出来?伤及圣主明德,何堪以慈孝治天下?求皇上收回成命!”
众人乱糟糟一片劝说着,乾隆一眼瞥见地上散乱的头发,想起那拉氏种种劣迹,一点怜悯之情又化作乌有,指着说道:“她犯的什么过,可以不在诏书中详写。这是她的头发,是她自己剪的,是永远决绝于朕,决绝于列祖列宗,这个过失朕可以到奉先殿明告祖宗、默祈天下人民谅解,但决不可恕。你们如果不奉诏,朕自然能找到奉诏的人来办!——发诏!和珅、阿桂,你们敢抗旨么?”
“……”
“嗯?!”
这一霎儿时辰,和珅又转了心思:“皇后素来待我也没有什么好,他两口子闹生分,与我什么相干?”他身子动了一下,翕动了一下嘴唇,却没敢说什么。王尔烈却甚是激动,又向前跪了一步,刚开口叫了“皇上”就被乾隆打断。
“王师傅,朕敬重你的人品学问。”乾隆说道,“但朕愿你不要蹈汉人习气,为鸡毛蒜皮的事拼死进谏,遇到大事反而缄口不言。皇后大坏祖宗成法,擅自闯宫干政,当着众人的面与朕斗口顶嘴,阿桂他们都见了的?若不行天罚,是朕的纲常只能行于口头,又何以对天下人?你可以问问阿桂和珅,满洲妇人剪去头发是什么意思?朕不行诛戮之刑,已经是法外施恩,容留她仍为定妃,是极大的恩典了!”说着站起身来,吩咐道,“已经用了印玺,和珅阿桂即刻发出去,先发到北京,内务府及六部九卿知道。由礼部备存档案,再回奏朕!世宗宪皇帝也曾废过皇后,天下并没有大乱,也并没有出宫门尸谏的事,我大清不是前明!”
事已至此,乾隆圣意决绝,若再加谏阻,不定闹出多大的事,在冷森森寒气逼人的殿中,和珅为首,其余的人极勉强地低下了头。
看着众人无声叩头辞出,乾隆突然觉得殿中又空阔又寒冷,自己也有点神思不定,看着外头纷纷扬扬的雪,才意识到殿门洞开着,裹着雪片的寒风一个劲直往殿中吹,刚要叫过当值的苏拉太监申斥。门口守护的侍卫伦岱忽然指着说道:“皇上,老佛爷那边的人过来了。”
过来的是秦媚媚,因为雪大,脸上嘴上沾的都是雪,像个白胡子老头。他是奉了太后懿旨来的,不便行礼,就站在乾隆下首抹了一把脸,说道:“奉太后谕,请皇上过春萱堂那边一趟。”说毕,这才打千儿道,“奴婢给皇上请安!”
“老佛爷今个身子还好?听说什么消息了么?”乾隆问道。
“回皇上话,”秦媚媚叩头道,“老佛爷一大早就说身上有点发噤,不知是否犯了寒气,总归神思不定,说像要出什么事的模样,去佛前焚了香,又到青海活佛那边请喇嘛诵了几遍梵文《心经》,回来像是有点发热,这又听见了黜废娘娘的事。这会子正传了太医诊脉呢!”
乾隆不再问什么,叹了一口气,出殿坐了明黄软轿径赶往春萱堂而来。这里名曰“堂”,其实是仿了北京四合院修起的一座殿宇。殿院门口守着几十个太监并传来的太医,都在雪地里守候着,见御驾在雪中亮晃晃呼拥而来,就地跪倒了一片。乾隆也不理会,踩着太监的背下舆,径自进了大院。这里设计得比山高水长、烟波致爽那些地方还要精致,院子虽大,四周都是高房大厦,风进不来,就显得十分安详和暖,南边倒厦的上边是戏楼,无论太后在北殿楼上还是楼下,隔着纱幕卧在炕上都能看戏,此刻满院静悄悄的,雪落无声,罩得平时赏大员看戏的石头座儿都一墩一墩白生生摆着。楼廊下的人不少,有宫女,熬药的太监和太医,各自忙活着也不行礼,只看着乾隆进去。乾隆紧趋几步跨进殿,见母亲在楼下在炕上歪着,只是脸比平日红些,不像有大干碍的样子。换了笑脸迎上前去,打了个千儿道:“母亲安好。今个儿好雪,原本想陪着老佛爷到狮子园那边看雪景的,他们进来议事就耽误了。昨个儿接见和珅,我吩咐他在圆明园仿着这殿再造一座您用,楼上廊房外都要镶上大玻璃,隔风而且明亮轩敞。他说这事好办,跟马戈尔尼说一声,英国船就带来了,要不了三年功夫就成,还说……”
“我等不到那好日子了……”太后静静躺着听儿子绘形绘色描述圆明园里的“大观园”,干涩的眼睛亮了一下,又黯淡下去。喘息一声喟然叹息:“我老婆子这一辈子什么事都见过,什么福都享过,还有什么不足意儿的?”她声音忽然变得微弱低沉,说道,“皇后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所以叫你过来问问……”
乾隆沉默了,沉思良久,叹道:“额娘你知道,皇后是天下之母,要有德有量才是,不讲究汉人说的德言容功,也得成个体统才是!那拉氏年轻时看着还好,竟是个绣花枕头!唉……哪一朝皇帝像儿子这么苦的?她还要闹!儿子废她,也是万般无奈啊……”
“已经明发了圣旨?”
乾隆沉重地点点头,说道:“还给她留着定妃的名号。她太不像样子,指责我的政务,外头大臣是非也说三道四的,而且当着大臣和太监的面……”
“儿子。”
“嗯,额娘……我听着呢……”
太后轻咳了一声,慢慢说道:“你知道什么叫‘花痴’?”
“花痴?”
“有的男人犯了病,跟前没有女人就发疯,女人也是一样,那拉氏就有这个症候。”
“那就更不能当皇后了。”
“我瞧了她多少年,她有这个病根儿……”太后似乎对这个事早有预感,并不显得激动生气,望着殿顶的藻井说道,“旁敲侧击变着法子不知劝过多少回了,毕竟这是病,她见不得你和别的女人清净。这次到承德,我留下和卓氏守宝月楼,心里想的也有这个……”
“母亲圣明,这事儿子一点也不懂。”
“你不懂的还多着呢!”太后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女人在宫里怎么打发日子,太监和宫女怎么结的‘菜户’,前明宫里和我们大清同与不同,你顾不到操这样的心思。既然已经发了明诏,那是你的权,当娘的早已退到了不管事位子,我也不干预。可有几宗,趁着我明白,得告诉你……”
乾隆向母亲靠近一点,俯身静听。
“叶赫那拉族是和太祖有世仇的。”太后说道,“当日灭掉叶族,叶赫族有誓,族中只要有一女子,必灭我爱新觉罗氏!为了笼络这族人心,所以历代祖宗,都有叶赫氏人在宫里为妃为嫔。所以你立她为后,我心里勉强,口里还是应允了。”
“额娘!”
“你听我说——没有想到立了皇后她仍有这毛病……”太后喘息片刻,定住了又道,“按说,她剪去了头发,你废她也是该当的,这也是规矩。可你如今是乾隆盛世,外头瞧着轰轰烈烈的,你又要当十全老人,又造十全武功,要作古今完人,有一个废皇后的名声,还算不算得完人?……如今外头的事我也略知道些,眼面光儿,琉璃噗噔儿,好看又好听,其实呢?大事没有、小事不断,几个省都有些不逞之徒紧盯着,借机煽动闹事。你这么着,外臣们都惊动了,夫妻的事又说不清道不白,里外翻腾,按了葫芦起来瓢,你也这把子年纪了,可怎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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