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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吃皛饭宰辅访国士诉肺腑君相互赠联(第2页)

张廷玉的心平静下来,抬头望着雍正,款款说道:“皇上天禀聪明,睿智果决为圣祖朝诸王之冠,朝野百姓皆知。当年圣祖在位,曾几番对臣说过,‘朕心选一个坚刚不可夺志的主子留给你们’。当时臣已知圣心默定皇上入继大统。但臣以为皇上与圣祖初即位有三不可比。”

“唔,唔?!”

张廷玉顿首叩头,说道:“圣祖继位,西北有葛尔丹之叛,东北有罗刹国扰边,台湾尚未皈伏,三藩盘据南方,中原有圈地之患,南方有河道漕运之虞,满汉不和,权奸当朝,四方不靖,百务纷繁……因此圣祖实为理乱天子。而今皇上承继大统,无权臣挟主干政,无兵甲之事扰乱中原,府库有盈年钱粮可资取用,而吏治不饬,官员朋党,讼诉不平,捐赋不均,皆都是盛世‘隐忧’。所以皇上乃是治平天子。”张廷玉说着,雍正已在殿中徐步踱着,一眼瞧见邢年进来,便问:“什么事?”

“回万岁。”邢年忙躬身答道,“杨名时和张廷璐进来了,请……”“忙什么?等一会听旨进来。”雍正说道,“往后上书房大臣奏事,不许旁听,不许奏事——衡臣,说,说下去!”他摆了摆手归座,一边听一边出神。

“理乱易,治平难。”张廷玉受到鼓励,叩头接着说道,“难就难在理乱可以快刀斩乱麻,治平只能慢慢来,如抽丝,如剥蕉,一根根抽,一层层剥,用的是‘忍’字诀。”

雍正端着奶子,直盯盯望着大殿门外照壁上的阳光,深邃的目光闪烁着,说道:“这是二不可比,还有三呢?”张廷玉却嗫嚅了,思量半晌才道:“圣祖即位尚在冲龄,今皇上春秋鼎盛,圣寿已过不惑……”“这算什么比?”雍正莞尔一笑,正要反驳,已是恍然大悟,轻轻放下手中杯子,叹息一声,说道:“你有你的难处,其实就这个话,已经难为你了。自古无百岁天子,圣祖在位六十一年,朕也是不能比的。圣祖无兄弟阋墙之乱,朕这些年长兄弟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灯,朕也是比不了的……唉!这是造化之数所定,非人力可为啊……”

“惟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张廷玉连连顿首,“皇上方才赐臣一联,臣当永铭在心,臣回奉皇上一联,愿皇上默察臣心!”

“好!”雍正站起身来,急步趋至案前,援笔将联语记下,回头笑道:“一联换一联,朕就不赏你什么了。这个明儿有工夫,朕细细写出来,就描金张挂在乾清宫御座之后!那三不可比,你也都说得透彻。朕还要好好思量一下,‘戒急用忍’是圣祖爷吩咐过朕的话,但朕以为,孝子承父之命,以承志为先,承言为后。今日天下吏治拆烂污到这地步,一味抽丝剥蕉慢慢来,恐怕也不是上策。”说罢对殿外大声吩咐:“叫张廷璐杨名时进吧!”

张廷璐杨名时被挡驾在乾清门外,听到太监传呼,两个人一前一后急步趋入,只见雍正高坐在须弥座上,头也不抬地正在批阅奏章,张廷玉躬身侍立在旁,空落的大殿静得一根针落地也听得见,两个人对视一眼,报了职名一齐跪下叩头行礼。

“顺天大主考来了?领试题的吧?”雍正头也不抬,沙沙挥动着朱笔,批定一份奏章,招手叫过张廷玉,点着手里的一叠奏章说道:“这一份六百里加紧廷寄贵州,苗民叛乱,叫贵州巡抚去办,用兵狠剿,不能手软,不要招安!这一份盐政奏议,用明发,叫他们缮清送进来朕看后再说。田文镜在山西太不成话,一个过路奉旨办差的,擅自干预地方财政,出去办差的都学他,外头官员还怎么做事?把田文镜的驳下去,把表彰诺敏的这一份廷寄山西巡抚衙门!”

他一头说,张廷玉一头答应,又问:“山西这两份要不要快递?”

“不要,这又不是军事。总用六百里加紧,用来用去就分不出紧慢了。”雍正说完,才把目光转向张廷璐,笑道:“你叫张廷璐,那他必是杨名时了?你是衡臣的弟弟吧?”

张廷璐瞥了一眼正在忙着分发奏章的张廷玉,叩头说道:“是,臣张廷璐。张廷玉是臣的哥哥,同为一个太祖公。”

“嗯。”雍正略一沉吟,转脸对杨名时道:“你官声不错。在浙江盐道,离任时只带了一船书。当地百姓还给你立了一座生祠——有这事吧?”

杨名时激动得脸色绯红,连连叩头道:“臣不敢谬承圣奖,这都是百姓父老的错爱。”

“官做得清,百姓自然要爱你。”雍正呷一口茶,慢慢嚼着一片茶叶,良久才道,“你们来领试题,原没有多的话。但这是朕的头一场科试,少不得叮咛你们几句。你两个,一个世宦门第,一个清要世家,对你们人品不放心,朕断不肯放这个要差,抡才大典要公平取士,不在心怀偏私。你们明白吗?”

“臣——明白!”

“你们未必明白。”雍正冷笑一声道,“为国家取士,讲究一个‘公’字,并不见得不纳贿、不收钱就算完差。有一等人,不看文章好歹,只管捡着贫寒的取,那受恩的自然感恩就深,恨不得扒出心来报效老师,收名于当前,取利于尔后,这也叫‘偏私’。朕怕就怕你们犯这个毛病儿。”

杨名时心里托地一跳:久闻四王爷鸡蛋里挑骨头秉性儿,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正胡思乱想,却见雍正将杯子向案上一墩,又道:“至于科场收受纳贿,那是犯了条律,和朕上头说的是另一码事。朕与圣祖一心一德承前启后,圣祖以仁育人,朕以义正人,形迹不同其心则一。康熙三十三年南京科考,数百举人扛财神拥入贡院,你们在北京,要给朕弄出这类不体面来,朕就是要容你们,奈何还有国法天理?”他含蓄地笑着,每一个字似乎都是从齿缝里迸发出来,带着丝丝金属颤音,张廷璐和杨名时头也不敢抬,伏在地下静听。

雍正却不再说下去了。自下了御座,径至殿角一个金漆大柜前,取出一串钥匙开了柜,捡出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烤漆小筒,脚步橐橐踱过来,粗重地喘了一口气,说道:“你们抬起头来。”

“扎!”

“这是今年恩科试题,”雍正冷冰冰说道,“你们拿去,拆看不拆看都由你们。自康熙四十二年之后,科场考题屡屡泄漏,真真不可思议。今年的题,是朕亲自手书,亲自密封,亲手交给你们的。只要记住朕方才的话,这一科必定能取几个像样的人才。朕的话从来只吩咐一遍,没听清,现在问还不迟,日后休说朕不教而诛!”

“扎——奴才明白!”

“好,君臣无戏语。”雍正将漆筒放在张廷璐手上,摆手令他们跪安,转身走向张廷玉。

张廷玉握管挥毫手不停挥正在披阅转部文书,连他们君臣方才的话也没有理会,听见雍正脚步声,忙站起身笑道:“主子已见过人了?”雍正点点头,转过案前,偏着脸看看张廷玉正批的一份文书,笑道:“这件事礼部已经上了奏议,国丧期间几处演戏的要严办!这份文书你先不要批下去,朕还要下一道旨意。不但国丧,就是平日,各省文武官员和京师各有司衙门职官,一概不许养戏班子,一概不许唱堂会!”张廷玉愣了一下,说道:“文恬武嬉固然助长颓风,但官员平日家中喜庆婚筵,一并禁止演戏,似乎……”

“不看戏女人就不生孩子了?”雍正笑道,“朕就从来不演堂会。什么时候你张廷玉见朕看戏了,再跟朕说这些个话。”几句话说得似庄似谐,很随便又不容商议,张廷玉站不是跪不是,忙一躬身道:“是!”雍正却转了话题,问道:“见着孙嘉淦了?”

张廷玉赔笑道:“见过了。昨儿还在他那里扰了一顿‘皛’饭……”便将见孙嘉淦的情形备细说了,又道:“此人历练一下,奴才瞧着可以大用的!”

“什么叫历练?”雍正敛了笑容,背着手在殿中徘徊着,似乎不胜感慨,“都把棱角磨掉了,变老成了,就叫‘历练’?朕看不必——”他站住了脚,款款说道:“着孙嘉淦实补都察院监察御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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