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员外郎,名叫田文镜,
奉圣命去陕西慰劳军营,
顺路儿带来这一道令,
命奴才带着暖轿接爷回井陉。
四十五里山路跑得奴才头发蒙——呀
吱也幺哥!
唱到这里收板子,一嗓子“呀吱也幺哥”唱得殿里殿外人人控背躬腰,跌脚捶胸哄然大笑。胤也掌不住一口茶“扑”地喷了一袖子,但他很快就明白,自己在受着何等严密的控制。他渐渐变了脸色,站起身来冷冷说道:“难为了山西直隶两省巡抚了。这大的雪,比本王走路的竟辛苦了十倍!既然你带了暖轿,也算你一份虔心,本王可要坐轿走了。”说罢便起身来,孟宪佑忙叩头起身出去招呼轿马,胤的亲随和钱蕴斗等人便忙不迭地备行李。
“十四爷,”一个王府侍卫见胤结着扣子出来,忙上前禀道,“那个女的怎么办?是送她回代县,还是带着她走?”说着将大氅递了过来。
“她身子骨怎么样?”
“挺好的,昨晚暖了一夜,已经过来了。”
胤抿着嘴看了看天,雪已经下得不大了,稀稀落落的雪片有气无力地随风荡摇着缓缓坠落。他沉吟着,一眼见引娣从东耳房出来,便道:“你不要紧吧?”引娣穿着一身又重又厚的棉袍,一夜饱暖,精神已完全恢复。她见胤一干人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行色匆匆,先是隔窗痴痴地望,听胤问自己,忙几步过来,双膝跪地,就雪中磕了三个头,已是呜呜咽咽放了声儿:“恩人……您这就要走?叫俺怎么报答您?……俺们是寒门小户,恩人是贵人,只盼恩人步步高升,公侯万代……”胤苦笑了一下,摸了摸怀间,里头并没有银子,却有一把金瓜子儿——是年羹尧为自己设酒送行,席前猜枚儿耍子赢的。便都掏了出来,说道:“你这感恩的话我当不起。按平常年月,我带你去京城,能帮你图个一家温饱,如今不成了。带上这点钱回去吧……”说罢神色黯然。
引娣一下子抬起头来,泪光闪闪诧异地望着胤。刹那间,胤才发现她长得十分俊美:韶秀的面孔用雪水洗过,泛着粉嫩的红晕;嘴角下还有两个似隐似现的笑靥;一头乌发多少有点散乱,却黑得乌鸦翅膀似的在风中翩翩飘动;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带着稚气,也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机敏和成熟。胤叹道:“我北京王府里,身边八个丫头都不及你,带你去侍候福晋也必是好的。可惜……我身在不测之中,顾不到这些了。你这样走路不成,我劝你改换男装,走大路慢慢还乡吧。”说罢便要下阶。
“恩公!”
“唔?”
“求恩公赐下姓名,俺回去给您立长生牌位!”
胤恬淡一笑,徐步下阶,一边走,头也不回地说道:“自古哪有长生的?我不短命就是天照应!先帝在世,群臣日日喊万岁,到底也只在位六十一年。造化无常……”不知哪句话触动心思,胤眼中突然涌满了泪水,一阵急步出庙,哈腰钻进暖轿,脚一蹬命道:“起轿!”
百余人簇拥着那乘杏黄毡套四人抬软轿,高一脚低一脚踏着拥满积雪的山道迤逦东去。引娣站在庙门口呆望着,一直目送到他们消失在弥漫风雪里才回庙来……
一行人在风雪中又跋涉数日,待到北京京郊的潞河驿,已是十一月二十六日傍晚,前头自有人飞马进京报知。过永定河,早见大学士尹泰、礼部员外郎高其倬、理藩院司官阿尔松阿、苏奴等人接了过来,见胤哈腰下轿,一齐请下安去。胤看了看,阿尔松阿是原工部尚书阿买阿的儿子,苏奴是八阿哥廉亲王胤禩的门下,在京时无话不谈的,但此时人杂,又在帝辇之下,一句多的话也不敢说,只吩咐叫起,便跟着众人进了驿站。国丧期间,不便大张筵宴,尹泰只命人预备了一桌素席,权为胤接风。既不能叫歌伎奏乐助兴,也不能猜拳,射覆哑谜,众人都是重重心事。因此,略吃几口,见胤放了箸,便都起身,到驿站正房,重新见礼说话。
“竹韵公,”胤坐了主位,看了一眼对面的尹泰,说道,“皇阿玛的梓宫设在哪里?我今晚要去守灵!”
尹泰是文华殿大学士,已故上书房大臣熊赐履的头号门生,出了名的道学老古板。康熙晚年,因跟着大学士王掞保奏废太子,罚俸罢职,置闲多年,望七十的人,须发都已皓然,仍是精神矍铄,正襟危坐在胤侧旁,清癯的面庞一脸庄敬之色。他听胤问话,在椅上欠身一躬,说道:“大行皇帝已经定了谥号为‘圣祖’,请十四爷留意。圣祖十三日崩驾,是在畅春园,当日雍正万岁爷柩前即位,即奉大行皇帝移梓乾清宫。臣奉旨接大将军王,今夜在潞河驿安歇,明日自有圣命召十四爷进去。”
面对这些人,胤突然有一种遥远和陌生的感觉,想起自己当年千乘万骑耀武扬威地出兵放马,正是今日高坐九重君临天下的皇帝代天子恭送自己到这里,在驿前不远的青芦棚下设筵洒泪而别。今日回来,已经分了君臣名分,嫡亲的手足,说不许进城,就得乖乖地在城外呆着!真是景物依旧,人事全非。离此不远的紫禁城中,冷冰冰的乾清宫中静静躺着的老阿玛,再也不能把着手教自己运笔写字,再也不能一边吃酒,一边看自己舞剑……胤不禁泪水涔涔,却不愿在尹泰这样的人面前失态,忙偷拭了,说道:“尹泰,既然不能进去,我自然遵旨。你是出了名的理学大师,请指教,我该先见雍正皇帝,还是该先去谒圣祖的灵位呢?”
“忠孝节义虽为一理,却有序。”尹泰不疾不徐,款款说道:“忠在守位,今日君臣之分已定,圣天子在上,自当先觐见当今万岁。不过万岁也在乾清宫昼夜守灵,一同参见也未尝不可。”尹泰胸有成竹,说得十分笃定。他素日并不接交阿哥,对爽直豪气的胤其实颇有好感。于平常人家,先见谁后见谁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当今雍正是个刻薄成性的,劝胤先行君臣大礼,再谒康熙梓宫,原是满心保全的好意,只是道学面孔僵板硬直,叫人听得心里不受用。阿尔松阿是随从尹泰来的,见尹泰这样待胤,横了尹泰一眼,心里骂道:“老棺材瓤子,”口中却道:“忠孝原为一体,尹老大人说得极是。孝为忠之本,不孝即是不忠,非孝子不能为忠臣。既然万岁爷也在梓宫,临时请旨定夺也可以嘛。”尹泰明知他是驳自己,也不辩白,脸上毫无表情,转脸又对胤说道:“有一件事,臣要回明十四爷。万岁登极之后,诸阿哥一律避讳。因此,所有阿哥的‘胤’一律改为‘允’字。胤允音近,口头称呼不易分别,若十四爷有条陈奏议,请留心更正过来。”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胤也听出了尹泰的好心,不禁点头道:“多承关照,自今而后,小王叫允就是了。”
“十四爷,”阿尔松阿见允正眼也不看自己一眼,知道他有误会。来接允之前,八阿哥府太监何柱儿专程见他,叮嘱他务必要独自见见允,详告北京城内形势。眼见主官是尹泰,莫名其妙的一个糟老头子,其余的人都是个个心怀鬼胎,戒备警惕,哪里去讨机会?阿尔松阿坐在旁边沉思良久,单独见允断然不可,但不说话、装哑巴,在八阿哥那头交待不了,因轻咳一声,说道:“奴才来前,三爷、五爷、八爷、九爷、十三爷都见了。各位爷们都说,本该亲来接风的,但爷们都重孝在身,叫奴才转告爷好自保重。”这等于给允报了一个平安信,允顿时松了口气,缓过脸色说道:“劳哥子们关照了。彼此热孝在身,这些礼就不必讲了。”苏奴看了看尹泰和高其倬,接着阿尔松阿的话口说道:“倒也不全为守孝。万岁爷新登极,凡百事务都要料理,夜里守灵,奏章都带到乾清宫处置的,三爷、十三爷、八爷如今都进了南书房,和隆科多、马齐共管国家丧期朝务。为防奸党内外勾结,乘丧起乱,九城封闭已经十四天了。”
这等于又一个信息,而且更加要紧。所谓“奸党”云云,允心里雪亮,指的是新君雍正一生“三憾”——八阿哥允禩、九阿哥允禟和十阿哥允——当然,自己就是“内外”的“外”了。允心中不禁一阵紧张,同时又有点宽慰轻松:这再明白不过,八阿哥没有被扳倒,雍正的帝位并不稳当!危险和机会同时存在着,当然事尚可为——允被这几句话撩得五内翻涌,心头突突乱跳,目光霍地一闪,还想问点什么,又压住了,转脸问高其倬:“你叫什么名字?以前没见过啊!”
“回十四爷,”高其倬忙欠身赔笑道,“臣原任四川成都署理知府,一直在外头,是前几日才调到礼部的,因此没缘分荣见十四爷。”此人干巴精瘦,一双黑豆眼炯炯有神,只一脸麻子有点破相,伶伶俐俐的,一望而知是个浑身消息一按就动的角色。允歪着头想了想,说道:“我想起来了,你看得好风水。你写的那本《堪舆家言》很有意思。”陡地想到高其倬是年羹尧帐前督粮总办李卫一手提拔的人,便又缄了口。但高其倬却被他搔到了痒处,口中滔滔不绝说道:“风水一说起于汉兴于唐,以地理应天文,有人神不测之玄妙。先帝爷在时,曾命臣陪同钦天监圆明去奉天看过太祖爷的福陵,后来到遵化,圆明看中了一块地:那地自卧雁山起龙头,一个鼓一个包一个鼓一个包下来,形如龟背曲似长蛇,绵绵延延直下东南,正与世祖景陵相接。他说这地好,我说这地是将相之地,不是君王之地,不信你往下挖,八尺之下必定有水。叫人一刨,果不其然!连圆明也服了,叫臣陪着一垄一垄地挨着看,后来才选中了大行皇帝的景陵!大学士张廷玉相爷的祖陵也请我看过,我说好,不过恐妨令公子,于令弟也有不利,这就是美中不足的。如今张相二公子果然命促,相爷的三弟廷璐公前年也贬了官。今日我就撂一句话,尹老相爷的祖茔我也看过,令公子已经考中举人,不在今科在来科,若不在前三名里,请剜了我这双眸子去!”他口中喋喋,手势翩翩,怎样瞧山向,侦地气,看来龙、察地脉,说得唾沫四溅,听得众人只发怔。阿尔松阿在旁不冷不热说道:“想不到老兄如此通阴阳之理,天造化,老兄必定能给当今万岁选一块更好的寝陵。”
有时候一句话像一道闸,能堵住潮水一样的话题。本来历代帝王,即位便选陵墓,并不是一件忌讳的事,但康熙尸骨未寒尚未安葬,京师危机四伏,雍正的帝位坐得稳坐不稳都难说,就言及给他选坟的事,人人都觉得他别有用心语带双关,虽然挑不出毛病,顿时心里咯噔一声。高其倬也自觉失态,涨红了脸,低头吃茶,再也不说什么土味的“甘酸苦涩”了。
“我也乏了,”允起身伸欠了一下,“今儿就按旨意,先安歇一夜吧。高其倬既精于堪舆,万岁召他进来也未必没有深意。其倬先生有闲工夫,将来给我也看一块地,不求世世富贵,但求代代平安,好歹请留意。”说罢将手一让,众人忙都躬身辞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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