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这次废黜太子,行动迅速得惊人。当日晚他冒雨从畅春园返回大内,立即传旨,命令胤礽不必回宫,就在畅春园听候处置。内务府堂官带着一群太监至毓庆宫,搬走了存在这里的全部文书档案,将朱天保、陈嘉猷送交刑部暂时软禁。同时,下令锁拿兵部尚书耿额,刑部尚书齐世武,都统鄂善,副都统悟礼、托合齐。一夜之间,形势大变,刚刚新建起来的太子党几乎被一网打尽。王掞因请病假在家,连一点消息也没有得到。第二日听家人说太子出事,他还不信,但这一来,在床上躺不住了。起身出来吩咐:“备轿,我要进宫!”
雨已经停了,天上的云层却没有散,浑圆的太阳毫无生气的在云缝中游动着,不时给大地掠过一片日影。王掞坐在绿呢官轿里不住地皱眉沉思。他身上有病是真的,但也多少是因为有点气恼,借题发挥。胤礽再立东宫,本来就十分勉强,王掞十分清楚。按他的想法,康熙对太子是期之过高,恨铁不成钢。太子为人并不笨,只要审时度势,小心守成,大约总不至于出大的差错。处置贪贿官员,他曾力谏太子不能以私情意气用事,无奈胤礽压根不听他的,一不请旨,二不与上书房大臣马齐商议,悍然决定锁拿一百四十三名犯官入京,引起朝野震撼。胤礽私自与耿额、托合齐、鄂善等人饮酒聚会,也背着他,不知都议了些什么事。王掞问了几次,胤礽只含糊说是“取乐儿”,弄得王掞干气没法子。待到从陈嘉猷处听说胤礽私调古北口军入京,王掞意识到要出大事。本想趁昨日重阳节,在饮酒席间,痛陈利弊,不想胤礽又请了那么多不相干的外人在旁边,大谈什么“四声三声”曲子,王掞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只好告病。“这倒好!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王掞舒了一口气,微叹一声,“白日不照吾精诚——有什么法子呢?”
在西华门递牌子,一点没费事,王掞就进了大内。从隆宗门进天街,便觉气氛不同。六部九卿的官员们几乎都来了,站在乾清门前交头接耳、窃窃私议。眼见王掞面色苍白,翎顶辉煌地过来,大家无言地闪开一个胡同。王掞情知传闻不虚,心里格登一声,也不理会,登上丹墀向里窥望。因见十几个封了贝子、贝勒和亲王的皇子和胤礽都跪在月华门前,却不见胤禩在里边。李德全、邢年等几个太监来去匆匆,也都不交一语,里里外外紧张得透不过气来。王掞看了看,一提袍子便要进去,门前守看的侍卫五哥过来,说道:“王大人,请留步。”
“我要见皇上!”王掞的脸陡地涨得通红,“你放我进去!”五哥一手拦住了王掞,说道:“你安生一点儿,一会就有旨意。”王掞连着挣了两挣,恰如被铁钳子夹着,哪里得动?正在此刻,远远见康熙从月华门进去,身后跟着张廷玉、马齐,还有穿着黑缎棉袍的方苞。胤礽等皇子一齐叩下头去,康熙将手一甩便径往乾清门东暖阁迤逦而去。乾清门口的官员们立时停止了议论,面面相视,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不一时,便见上书房大臣马齐和张廷玉从乾清门联袂而出,都是脸色铁青,至月华门前说了句什么,胤礽、胤祉、胤禛、胤祺、胤祐、胤禟、胤、胤祹、胤祥、胤、胤禑、胤禄、胤礼等皇子一齐叩头说声“领旨”,便一溜儿齐跟着两个人出了乾清门,在大金缸前垂手立定。
“有旨意,”马齐在门下朗声宣道,“各文武官员跪接!”几百名文武大员听了这一声,一阵袍靴窸窣声,黑鸦鸦跪下叩头,呼道:“万岁!”一位理藩院的老先生,竟因紧张过度,叩下头当场晕厥过去!马齐也不理会,只在手中展开诏书,屏住气,干巴巴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一代之兴必有令主,国祚绵长储君至重。前因胤礽行事乖戾,曾经禁锢,继而朕躬抱疾,念父子之恩从宽免宥。本期以自新改过,勉可托付大事。岂知伊自释放,乖戾之心,即行显露。数年以来,狂易之疾,仍然未除,是非莫辨,大失人心,秉性凶残,与恶劣小人结党!胤礽于朕虽无异心,若小人辈,希图拥立之功,如于朕有不测之事,则关系朕一世声名矣!前释放时朕已有言:伊善,则为皇太子,否则复行禁锢,今观其行毫无可望,祖宗弘业,断不可付予此人——故仍旧废黜禁锢。诸臣工体念朕心,各当绝念,倾心向主,共享太平。后若有奏请皇太子已改过从善,应当释放者,国法俱在,朕虽欲不诛,岂可得乎?钦此!
群臣伏地静聆,待念完时,又一叩头山呼:“万岁!”早有两个太监,在众目睽睽之下向胤礽走去,默默打了个千儿。胤礽面白如纸,不言声摘下缀有十二颗东珠的大帽子双手递过,两个太监跪接了,又磕头回去缴旨。早有刘铁成带着两个侍卫过来要搀扶胤礽。胤礽一把推开了,站起身昂着头跟着侍卫去了。这里众官方各散去。王掞偏着脸不忍见这情景,已是老泪纵横,因见马齐和张廷玉也要退回去,一跃而起,大喊一声:“姓马的,姓张的!请转奏万岁,王掞跪死在这里,也要见见皇上!”
“是王掞啊!”张廷玉的声气却很平和,见王掞激动得浑身乱抖,淡淡一笑,说道,“你何必这样!万岁已有旨意,宣过旨后,传王掞进来。你进去吧!”王掞哽咽着说了声:“臣……领旨!”起身摘了大帽子,踉踉跄跄走进了乾清门,这边马齐和张廷玉对视一眼,走到众皇子面前,对胤祥说道:“有旨问你的话!”
胤祥早已料到,自己难免池鱼之灾,将头一碰,说道:“问吧,胤祥听着呢!”旁边的胤禛转脸说道:“胤祥,不得无礼!”胤祥只一哂,没再言声。
“丰昇运一案是皇上亲自过问,”马齐问道,“原说交部严议,后来仅发落流配二千里,当时刑部是你主持。皇上问你,是你的主意,还是有人指使?上书房大臣马齐就在北京,为什么不向他咨询?”胤祥听了不禁一怔,显然,他没想到会问这个,遂答道:“刑部尚书齐世武已经拘押行在,这件事他清楚。处置丰昇运时我在吏部查处任伯安一案,没有到部。但皇上既把刑部差使交给了我,我难辞其咎,无话可答。”马齐翻着眼想了想,也道:“请张中堂代转,当时十三阿哥专在吏部查任伯安一案。”
张廷玉点了点头,又问道:“任伯安私卖人命达数十条,你到刑部因何不一一清理?而转在吏部清理其贪贿。事发之后,仍以私藏档案结案,皇上问你,是何居心?”胤祥一听,顿时气得浑身乱抖,自己冒着风险,费尽千辛万苦为朝廷清除了这一隐患,想不到如今要治自己的罪,鸡蛋里挑出骨头来!伏在地下喘了半日粗气,硬邦邦答道:“我与任伯安是一党,因此避重就轻,庇护他!求皇上重重治罪!”
“老九!”旁边的胤禛听胤祥任性使气,答话极不得体,遂转脸盯着胤禟厉声说道,“你是角色,该站出来替十三弟说句公道话!”胤禟却只一哂,别转了脸,说道:“四哥,皇上没有问我话,叫我怎么答对呢?”胤禛见他如此无赖,也不理会,跪前一步叩了头说道:“求张中堂代奏,任伯安一案,从抓人到审理,是胤禛一手指使。臣胤禛以为十三阿哥有功无罪,请皇上明鉴,要治罪,治臣胤禛的罪!”
张廷玉点了点头,又突兀问了一句:“皇上问你:郑宫人是怎么死的,你要据实回话!”郑宫人与胤礽的事,众皇子中有的知道一点影子,有的并没听说过,听张廷玉问到胤祥,连胤禛也觉愕然。胤禟等人这才晓得原来是这个愣头青先下手,郑宫人才莫名其妙地死了,不由得都竖起了耳朵。
“郑宫人?”胤祥有点迟钝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张廷玉和马齐,说道:“我不知道郑宫人,她是哪个宫里的?请万岁明训!”
但张廷玉不答话,也不再问了,只向众人一摆手道:“各位爷请起——今儿万岁爷不再见你们了。十三爷,你也请先回府。我和马齐只是奉旨问话,皇上叫你停办差使,闭门思过,回头一定有恩旨的。这边的事但凡能照应的,一定照应!”胤祥却不买账,冷笑道:“我有什么事能劳动你们照应?你不用可怜我,也不必自作多情——”他扬着脸还要挖苦,胤禛急得在旁大声道:“你还不谢恩!”胤祥方才极不情愿地磕了个头。张廷玉和马齐也不计较,向各皇子躬身一礼便回了乾清宫。
“回来了!”康熙在东暖阁的炕上端坐着,见他两人进来,说道,“免礼,到那边和方苞一处站着。老王掞正和方苞口辩呢!”张廷玉便把方才问话情形一一奏明。
“臣不是口辩,”王掞直挺挺跪在地上,分辩道,“皇上言之凿凿,说得这样凶险!托合齐循例换防,说有不测之心,究竟太子是否参与,又语焉不详!太子自请将兵西征,也疑他要拥兵自重,奴才听着,总像是‘莫须有’之罪!方苞你以布衣之身忝在帝侧,自古受恩谁像你这样重?当此国疑事危之时,不能助君明察秋毫,只用空言搪塞,难道你不是个奸邪小人?”
方苞眸子晶亮发光,一口顶了回来:“皇上废黜太子,是为保大清天下万世相传,实实在在的一件事,怎么是空言?太子本来就有罪,复位之后不思改悔,变本加厉,会饮聚议,结党营私,打击异己,事实俱在,你王掞也直言不讳!就这么一个人,难道能受任于天下,拯庶民于衽席?说太子有异动,是皇上的话。我虽不敢断言,察其言,观其行,这会子也觉甚属可疑!天下之主是当今万岁,你王掞扪心自问,你一味保胤礽,是出于公心,抑或以死力争,邀取不贰臣之名?”这番话,句句落地有声,王掞先是浑身一颤,接着伏地号啕大哭:“……太子并无不臣之心,求皇上不要误听他人谗言……”他不再称方苞为“小人”了,方苞见他如此凄恻,也不由动容,叹道:“王掞兄,你也不用这样,太子一废再废,国家难免要伤元气,皇上也痛心呐!但为社稷,不能以私情废公啊!太子没有不臣之心,皇上的诏书里也说了,其实这样做,也是为太子好——”
“就是这个话。”康熙也凄然一叹道,“朕一生做事,毫无遗憾,只这个胤礽,自小儿看他长大,朕心里最疼怜他,可怜他的母亲还是为他难产而死的……朕到地下,难见祖母和皇后啊!”他拭了一把泪,又道:“看来这个太子当不好,也不全怨胤礽,皇子们管着八旗,建牙开府,各有属官,各有所主。不同于前明各皇子只有世爵,不管实事。太子是个为头的,想保住位置,不能没有自己的人马。左右群小,希图恩荣,又防着别人来夺,结党就势在必行的事了。既然如此,立谁为太子都不好。看来只有暂时不立太子了。”
这件事马齐、张廷玉、方苞等人虽然没有议论过,来来回回,心里不知折了多少个过儿了,太子结党被废,再复位,仍是以结党被废,很是耐人寻味——天下早晚是他的,何苦要结党呢?康熙寥寥几句,就明白道出了底蕴:有八旗制度,便有太子结党,想在太子位上坐稳,没有一帮人拥护不成;要想太子不结党,除非废除诸王八旗制。但动摇八旗制度,等于解散满族主体,去掉这个“祖宗家法”谈何容易!一时众人俱都哑口无言。
“所以,”康熙说道,“不能事事依着汉俗,得照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确立大计:自今而始,休言立太子之事——直至朕死!”
众大臣不禁瞠目结舌,太子制度,汉唐以来沿袭数千年,虽然时有废立,却从无中断——至死不立太子,那谁来继位?马齐当先说道:“此事非同小可,望万岁慎虑而后行!恕奴才孟浪,总有一日万岁要龙驭上宾,若天下无主,何堪设想!”
“马齐所言极是!”王掞原还怔怔地听,至此觉得自己不能缄口,遂道:“国无储君,一旦有变,纷争乍起,人臣谁能收拾局面?”
康熙目光炯炯地看着殿外,慢吞吞说道:“是啊!齐桓公英雄一世,首建五霸大业,身死之后,五公子纷争百日不发丧,尸首都放出蛆来,朕焉得不惧?但立太子的又谁有好下场?你们都是饱读史书的人,不晓得玄武门之变?不知道永乐胤难?胤礽若是不立为太子,焉有今日之祸?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朕已仔细想过了。太子,决不可再立!”方苞原听康熙说不再立储,也觉不妥,及至听了康熙这番话,很快就明白了康熙的意思,正要说话,却听张廷玉道:“宋仁宗三十年未立太子,大清太祖、太宗皇帝也没有预立太子,国家反而日臻隆治,奴才以为皇上想得很对!”
“很对?”王掞反唇相讥。他不能苟同张廷玉的“高见”。他的祖父王锡爵是明万历年间的首辅,曾连章奏请册立神宗长子朱常洛为太子,反对立宠妃郑贵妃的儿子朱常恂,得到成功,而声震天下。康熙为了使他好好辅导胤礽,曾赐王赐爵“懋勷贻范”匾额。康熙的话,张廷玉的话,在他听来都是对他的嘲讽,叩头说道:“张廷玉身为首辅,当面阿谀君主应该诛之,以谢天下!”康熙见张廷玉面红耳赤,要驳斥王掞,便止住了道:“王掞,你虽然言语激烈,但朕知道,你辅佐太子,并无不循规矩的事。所以朕不怪罪你。朱天保、陈嘉猷是另一回事,所以他二人已经被拘押软禁,审明之后还有旨意。你是有岁数的人了,肝火不要太旺,回去息息火,静养几日,至文华殿任大学士,有咨询你之处,朕自然召你——来人,扶王掞下去,他跪的时间太长了……”王掞被康熙这番不软不硬、似体贴又夹着恫吓的话弄得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回话,半晌,方咽了一口唾沫,无可奈何地说道:“臣——领旨!”
康熙眼看着太监小心地扶着王掞出去,方叹道:“难能可贵!惜乎辅佐非人啊——像十三阿哥,是个敢作敢为的……”遂转脸问众人道:“你们还有事么?没有就散了罢。”
“万岁,”马齐说道,“十三阿哥虽有党附胤礽的事,但据部里官员说,办事很尽力,且甚清廉,是不是……”康熙脸上毫无表情,沉吟良久,说道:“照胤礽的例,筑高墙圈禁起来!”
高墙圈禁,在宗室亲贵中是极重的处罚,鳌拜、索额图谋反,也不过如此,现在太子的案子尚未审结,就把“从犯”胤祥先行圈禁,而且方才的话里还透露出赞赏之意,怎么一霎工夫就变了?众人都把目光投向康熙,觉得眼前这个皇帝越来越难侍候,越来越莫测高深。只方苞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地颔首不语。
“你们放心!”康熙笑道,“朕必定选一个坚刚不可夺志的人做你们日后的主子!”
第二次废黜皇太子后,朝局似乎比第一次要平稳些。皇子里除禁锢了胤礽和胤祥外,再没有进一步的株连,下边臣子里监禁扣押的清一色是太子党人。只有宗人府、刑部大理寺最忙,日夜审讯,夹的夹,打的打,一连半个月,才算将案子谳定了,内阁会同各官合计,着都统鄂善、副都统悟礼革职,发奉天军前效力;着托合齐腰斩;着齐世武绞刑,收监候处。兵部尚书耿额是索额图的家奴着令圈禁。下余的沈天生、伊尔赛、朱天保等人则请旨斩立决。直忙到十月中旬,才算各事就绪。各省督抚原都心惊肉跳,生怕卷进这天字第一号官司里,至此,倒都安下了心。
但此刻的京师,情势恰如冰封了的永定河,上头平静如镜,下边激流如湍。胤禩在废太子的当日就卧病在家,静观事变,等着康熙下令再行举荐。胤禟、胤、胤装作优哉游哉模样,今日访友,明日会文,出入于方苞、马齐、张廷玉,甚至告老致休的李光地、梁清标、伊桑阿的庭户之间,却绝口不谈朝务,很是安分守己。处置胤礽党羽的事,直到十月十九,才颁下朝令。胤立刻来见胤禩。躺在床上的胤禩一跃而起,高兴地说:“如鸟兽散,真一大快事!”胤也道:“正是如此。这一来太子党再无翻身之日了!我只奇怪,怎么推选太子的事至今连一点信儿也没?”
胤禩淡然一笑,说道:“岂有不下这个诏旨的道理?皇上不过是想看看我是否在下头运动罢了。其实就是上次,也是你们冒头,话说得太露锋芒,这次我不吭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看看万岁是什么章程?等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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