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地慢慢撑起身来,此时真是心乱如麻,母亲病故这事若被高士奇知道,立刻就得奏请丁忧——若论父丧母亡,人子庐墓三年、坫块泣血,原是本分——但这一来,弹劾权奸、保太子、固国本的事也就烟消云散。但若匿丧不报,这贪位忘亲的罪名儿就得背一辈子!李光地要了热毛巾擦着脸,紧张地思索着,想到母亲临终遗言,方才慢慢心定,已听见高士奇在院里呵呵笑着进来,一头走,一头说着:“好香的荷花,一路进来要醉倒了人,李榕村爱莲,真有君子之风!”李光地再也不敢迟疑,挑帘一步迎出,勉强微笑道:“偶感风寒,方才用了药,没得出去迎候高相,高相旷达人,谅必不致介意。”
“果然像是病了,热伤风,这个节气是最难受的。”高士奇觑着李光地的脸,一抖袍子跷足坐了,关切地说道,“要不要我来给你切切脉?用的什么药?”李光地忙道:“不是什么大病,怎敢劳动你?方才吃了点银翘解毒散,也就罢了。”说着便命人奉茶,心里揣度着高士奇的来意。高士奇啜了一口茶,笑道:“再过一个月,就是中秋佳节,皇上已吩咐下来,今年有收复台湾这件喜事,这个节得好生热闹一番,可不能没有你这个大功臣哟!”
这件事李光地早听说过了,眼下他只盼着高士奇快走,一点也不想听他海阔天空地闲聊,便只默默点了点头。笑问:“什么风吹得你这贵人来呀?”
“江苏学台张伯年的风。”高士奇是何等精明的人,已看出李光地有慢客之意,又见李光地面带戚容,不似有病的模样,索性一仰身子,慢吞吞说道:“这个案子拖了两年,御批今日下来,定的罪名儿很重啊!要处绞。为考试的事,他以下犯上,和葛礼咆哮对骂,已经失了大臣的体统,不合又说葛礼‘恃宠无法,仗着皇上欺侮人’,又说‘皇上若是向着葛礼,那也不过是个昏君’——你听听他这些话,吓人不吓人?这事幸亏是刑部的人有主意,放了一年多,已经凉了,又赶着皇上这些时心里高兴,才忙着定谳报奏,要是当日趁热奏入,处斩的份儿都有呢!——我来寻你,原是和王尚书说好了,和你一道儿去看看老张的案卷,如有一线生路,商议个办法救了他才好。”
李光地直盯盯地瞧着高士奇没言声,他如今正要科场案的详细材料,并不是想拒绝,而是奇怪对面这个人。对高士奇那点杂拌“才学”,他历来看不上眼,只是这个八面玲珑,只知巴结向上的人,又和明珠过从密切,怎么会对张伯年有这份好心肠?
“你瞪眼干什么?你是想,我高士奇怀着什么鬼胎?”高士奇一眼就看穿了李光地的心思,叹息一声道,“若论伯年痛痒,实在与我无干。但这人和于成龙一样,清得透底儿。落到这一步,我真的看不下去,好歹有个上书房宰辅的身份,不管不成了奸臣?你如今在主子跟前说话叫响儿,我想着索相也必定要叫你出头来保,也想凑个热闹儿。”至此,李光地已是恍然大悟,高士奇一定闻到了什么味儿,觉得明珠靠山不牢,要与索额图套近乎了!想着,笑道:“我原想明日去刑部。你这一来更好,有你高相也来斡旋,这件事就有几分把握!”
二人联轿来到绳匠胡同刑部衙门。司官们早就散了,只刑部尚书王士祯如约等着,见他们来,一点也不怠慢,便命人搬来厚厚一叠案卷。高士奇随随便便翻阅了一会儿,便和王士祯东拉西扯地闲谈,询问王士祯:“《渔洋诗话》杀青了没有?送我一部看看如何……”又从卷宗里抽出一份抄家清单,叫过书吏道:“抄一份给我。”李光地却闷声不响,一本一本翻看着讯供笔录。他心里不禁暗自吃惊:事情远比高士奇说的严重得多。张伯年除了支持纵容举子闹贡院,还有贪墨受贿的罪,虽说他自己坚不承认,但一应干证、结账清单俱都实实在在,收受盐商年规银三千两,侵吞龙江关税银一万余两,又无故枷责总督府戈什哈致死。这两条兀自可恕,张伯年竟把金陵一个叫“南市楼”的废妓院改为“乡约讲堂”,每逢朔日在这里召集诸生宣讲康熙的“圣训十六条”,且堂上居然挂出“天语叮咛”的匾!别的都不说,仅此一罪就够送他去西市的了!
“说起来伯年还是我的同年。”王士祯见李光地看得额上出汗,在旁叹道,“这实在爱莫能助啊!唉……南京会勘的偏是满尚书阿山和葛礼,恰似火上浇油——一千多名秀才建幡签名坐在衙前硬保伯年,声称要北上叩阍,江宁商民罢市响应……瞧着是好心,却是帮倒忙儿!”说着,递过一本黄绫折本道,“李大人请看朱批。”
李光地有点迟疑地接过来,一翻看便见血红的朱批赫然在目:
张伯年身为封疆大吏,行为乃如此卑污不堪。辄敢侮慢朕躬,离间满汉君臣,阻造南巡行宫,又以狎邪之地为宣讲圣谕之堂,实属无父无君之徒,情殊可恨!着刑部核实各节无误,即从重议罪奏朕。钦此!
字迹十分潦草,显然是康熙盛怒之下写的。李光地小心地合上折子,问道:“渔洋兄,这阻造南巡行宫,并没见有供讯呀!”
“扣盐商和关金的一万三千两就是。”王士祯苦笑道,“这项银子是葛礼抽来造行宫用的,张伯年扣了,又枷死了总督府索银的戈什哈,你没有看仔细。”高士奇转着眼珠子,手指捏得山响,问道:“刑部谳的什么刑?”王士祯摇头道:“这种罪有什么议头!大家说应定大辟,我改了绞立决,略尽年谊罢了。”
大辟就是砍头。高士奇略一思索,说道:“老兄,大辟还是对的,你议得再重些,就难撕掳掉他的死罪了——给下头打个招呼,说我高士奇要保他。你那个狱神庙不是人住的地方,他年近六十,还有个八十多岁的老爷子,人折腾死了,还救什么?”说罢起身拉着李光地的手道,“这儿不是办这事的地方,咱们先走吧!”当晚二人在高士奇府邸商议着,由高士奇缮折,为张伯年辩冤。直到深夜,李光地仔细看了稿样,署了名时,自鸣钟已敲了两下。因见李光地要辞,高士奇说道:“晋卿,这件事干系甚大,葛礼现是国戚,又与索老三有瓜葛,你好生想想。若肯,明日我就递上去,若勉强,就罢了,免得于你不利。”
“你把我看成何等样人了?”李光地大声道,“你只管去吧!”说罢竟自去了。
第二日下起濛濛细雨,高士奇坐在绿呢官轿里,心绪有点不安。这一个科场案实际上连着两个上书房大臣。弄得好,自然落得个清廉耿直的名声,而且抹去了自己是“明珠一伙”的恶名,弄不好便有两面受攻之虞。而且高士奇也有点疑惑,既然事涉索额图,何以李光地也如此爽快地就答应了?莫不成他估摸着要进上书房,和自己一样,也要和索额图扯开距离?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一笑,大轿落在西华门首。他直趋上书房来见康熙。
康熙不在上书房。他请了苏麻喇姑,正在养心殿演算数学,新进封的贵妃小秀在一旁磨墨侍候。苏麻喇姑看康熙解到精微之处,不禁点头微笑,转眼见小秀呆呆站着,便问:“贵主儿,你气色很不好啊,是哪里欠安?”
“没……没有。”小秀有点不好意思地答道。
“哦,朕倒忘了!”康熙恍然搁下了笔,笑道,“你不该站着侍候,苏大师又不是外人,就说了又何妨?她身上已两个月没来了,昨儿诊脉,说有喜了!”说着便命人搬来一张春凳。苏麻喇姑算了算,笑道:“秀贵人要生下皇子来,就是十三爷了!”正说着,太监何柱儿进来,轻声道:“主子爷,高士奇递牌子请见呢!”康熙笑道:“朕正要传他来问问,靳辅修中河的库银拨去没有。传话出去,叫他养心殿来见!”阿秀原本身体不支,要请辞出去,听到这话反而不走了,起身斟了两杯茶奉给康熙和苏麻喇姑。
高士奇浑身湿漉漉地从雨地里进来。高士奇还是头一回进宫苑深处这座养心殿,只觉得满院青紫蕴,金碧辉煌,比上书房庄严华贵得多,因心中有事也无暇细看,甩了袖子便在丹墀下跪了报名。
“是高江村?”康熙在里头呵呵一笑,大声道,“免礼进来吧!这个天气怎么不带雨具?——拿件衣服给他换过!”
高士奇为争张伯年生死而来,心里怀着鬼胎,听康熙如此亲切和蔼,略觉安心,更衣过来,虽免了大礼,还是就地打千儿请了个安,笑道:“主子又演算数学了,听梅成说,圣上算学已是海内独步,他和陈厚耀都跟不上了!”一边说,一边笑着合掌问苏麻喇姑的安,又给小秀打千儿道,“请贵主儿安!”
“不习数学不成啊!”康熙叹道,“如今做皇帝已不比秦汉时,只懂用人将将之道,那就太平庸了——你来得倒正好,朕正想找你来问呢,靳辅开中河缺的十万银子,发下去了没有?”高士奇忙笑道:“奴才去户部问过了,这十万银子原已从库中提出来要解送清江的,近来部里接到于成龙的咨文,说这笔银子并不是往中河上用的,靳辅历年治河,河督上存银足够开中河之用。这笔银子乃是靳辅和陈潢商议好了,要加修下河入海堤岸用。因为几位大员意见不一,户部又按住了,要请旨之后再行发给呢!”康熙说道:“下河乃是黄河入海之口,工程关系紧要。朕看靳辅奏议,夹河筑堤,可淤良田五万顷,这个数目不小啊!于成龙这人怎么弄的,总闹别扭?”
高士奇略一思索,说道:“奴才不懂水利,但于成龙也是好心,怕下河夹堤于漕运不利,误了皇上大事。以奴才之见,这件事还是依着靳辅为好。”“朕知道于成龙是个好官,但过于固执,行事不无偏激。”康熙把玩着扇子说道,“百姓和秀才打官司,他心里偏向百姓,秀才和乡绅打官司,他又偏向秀才。这不好。凡事都有天理王法管着,得循理而行。”高士奇想想,于成龙确实是这个做派,不禁一笑,正想回话,却听康熙问道:“这个陈潢是什么人,和靳辅又是什么关系?但凡六部和江南官员说到治河的奏折,十有九要提到这个名字,靳辅却又没有保本,真是怪哉!”
“陈潢乃是治河英才!”高士奇瞥了秀贵人一眼,见阿秀的脸色苍白得没一点血色,良久才缓缓说道:“此人因命中五行缺水,自幼秉承家训习学水利,壮年游遍五湖四海,于江河流势治理之道无不熟悉,恰因爱水如命,有志于经略河道,既误了举业亦误了青春,是靳辅的第一幕僚。至于靳辅,倒也不是昧功不保,大抵因陈潢以新法治河,招怨太多,事情未收全功,就保奏陈潢,恐于陈潢不利。这是奴才的小见识,未必真切。”康熙不禁笑叹道:“看来人真不愧万物之灵,没有一个不使小心眼儿的,朕就是神仙也格不尽这些物理儿!——只你怎么就知道得如此详细?”高士奇忙道:“于成龙、靳辅都是奴才的朋友,常有书札往来。陈潢钱塘人,自幼和奴才相交,自然略知道些。”说罢一笑,苏麻喇姑见高士奇如此乖猾,便道:“你可真行,他们两个冰炭不同炉,偏又都是你的朋友!”
康熙沉吟了一下,叹道:“既是如此,那十万银子稍等等再发吧。能省一点是一点,推迟一日好一日。你明日写信给飞扬古,叫他回京省亲,给他一个月的假。不可说是朕的意思,朕要看看这个人。眼前他就是个花钱的主儿,一年上百万的银子,没个动静就完了。看来钱这个东西真好,人人都爱呀!”
“皇上读过《钱神论》,孔方兄之力有时大过天子之权!死可使生,辱可使荣,有钱能使鬼推磨嘛!”高士奇凑趣儿,紧盯着说道,“不过世上不爱钱的也有的是。前明四川有个老举人,家里穷得叮当儿响,以教读为生。崇祯年间天下大乱,老举人的房子被兵大爷烧掉,修葺时才晓得,那房子下头竟埋着十二坛黄金!”说着,扫了一眼众人。阿秀和苏麻喇姑已是听得入了神。
“那是没主的钱,上头有张献忠的封条。”高士奇笑道,“老先生看了,说这是不义之财,搬了圣人的话说‘临财毋苟得’,命家人原装封住,又埋了进去。”
苏麻喇姑想了想,说道:“想是怕兵荒马乱树大招风?”
“正是。”高士奇欠身答道,“他们家人也是这么想。但我朝定鼎,天下太平,老爷子依旧一字不提这笔钱用场,家里穷得叮当儿响,也没动过一文。
“后来到了顺治十三年,鳌拜跑马圈地,直隶山东一带难民逃荒涌入四川,恰四川那年大旱无雨,一时就饿倒了千百人。虽有朝廷赈济,无奈百姓手中无钱!
“这个时候,老爷子才命人将金子起出来,全换了粮食,散发穷人。这一善举,真的活人无数!圣上,这个人岂不是个不爱钱的真君子、烈丈夫么?”高士奇说完,舒了一口气,瞥了一眼康熙。
康熙被深深打动了,这件事他登极那年间曾听太监们闲磕牙儿说过,一直以为是齐东野语,并不信实,不料竟真有其人实有其事!他坐在椅上,闭目沉思着,叹道:“三代之下,稀见斯人!可惜朕不得瞻仰此人风采!”
“张朝音就是了!”高士奇突兀说道:“此刻与他的儿子张伯年正被囚在狱神庙!儿子清廉一世,也是一耿介之儒,由于开罪上宪大令,将被推上断头台,可惜的是,老父耄耋之年,一生济人无数,身受巨案株连,即登万里戍途——思之令人伤神!”高士奇说着,不由哽咽,忙掏出手帕来拭了泪。
如此乍然一转,陡地切入政事,不但阿秀和苏麻喇姑猝不及防,连康熙也是愕然。一时养心殿一片死寂。许久,康熙格格一笑,问道:
“看来你是刚从刑部过来?”
“奴才昨夜和李光地一同去过刑部。”
“嗯,还有李光地?你们联名写了折子?拿来朕看!”高士奇这才从袖子中小心翼翼抽出奏折,默默捧给康熙。康熙只浏览了一眼,又问,“部议如何处置张伯年?”
高士奇见康熙气色不善,忙跪了下去答道:“回万岁爷的话——绞!”
“准奏!”康熙已是勃然变色,冷冷笑道,“好一个高士奇!真可谓‘其来也渐,其入也深’!从哪个稗官野史上读来这么一段‘故事’,绕这么大弯子来谲谏——生怕自己面子不够,还拉上一个李光地!你可真能耐啊!真把自己看成东方朔,玩弄朕这个汉武帝于股掌之上了!”
康熙说着拂袖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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