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克萨哈并不害怕,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来看了看,抬头从容说道:“圈地令原是先朝陋规,太祖去世时即欲蠲除。今入关定鼎,抚有华夏,更应休养生息,扶植桑农,富国强民。”康熙不待他说完,紧逼一句问道:“去年,朕未亲政时,你们辅政大臣不是已经议定禁止圈地了吗?”苏克萨哈叩头道:“万岁圣明,正是如此,康熙元年曾下诏停止圈地,三年复又重申。但鳌拜的正黄旗至今仍在圈地,继续霸占着呼伦贝尔以西与科尔沁以南的土地,连热河的皇庄也有一部分土地都被他圈了去。熊赐履上本参奏的条陈,奴才敢保句句是实!这样的‘辅政大臣’应该严惩不贷!”
言犹未毕,只听“砰”的一声,康熙怒不可遏地以手击案,霍地站起身来,正欲发作,忽然想起苏麻喇姑说的“万事毋急”,又缓缓坐下来问道:“你说这话有没有证据?”
苏克萨哈急忙叩头说道:“万岁不妨委派一心腹亲臣在京内巡视,看有多少失地失业逃难来京的饥民!臣府中曾收留一卖艺老人,即因失地来京,其女儿又被穆里玛抢去送与鳌拜为奴。他自己也被打成重伤,若不是他身怀绝技,怕也遭了毒手!”
侍立在旁的魏东亭听到这里,心中怦然而动。史鉴梅父女,他已寻了数年,音信全无,现在终于了解到一点信息了。但在此时,无论怎样着急,是一句话也不能插的。他挺了挺身子,留神听下去。
康熙“哼”了一声,偌大的上书房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得到。康熙站起身来背着手踱了几步,对着苏克萨哈问道:“大概你的地也被圈了去吧?”
苏克萨哈一怔,随即答道:“比起天下黎民百姓所遭受的苦难,奴才那一点地算得了什么!”
这是一句很得体的话,康熙听了不禁点了点头。可又想了想,这苏克萨哈的本章却是万万不能批准的,遂冷冷说道:“你所奏的事情,朕自当细细体察。你与鳌拜同为辅政重臣,共受先帝托孤的恩宠,该同心同德才对。你先退下吧。”
苏克萨哈一去,康熙屏退了左右,单单留下魏东亭问道:“你看苏克萨哈奏得如何?”魏东亭忙躬身回道:“奴才不敢妄言,但京城内外皆是饥民,确是实情。”康熙听了点头道:“朕何尝不知,朕罚熊赐履半年俸禄也是出自不得已,只是,唉——”他长叹一声,不言语了。
半晌,康熙又说:“苏克萨哈的忠心,朕是知道的。但他现在还没有这么大的权力,有许多事他还办不成!”
魏东亭见康熙吐了实言,笑道:“万岁多赐给他权力,他不就可以办了吗?”康熙苦笑道:“朕这个‘万岁’也是徒有虚名,旨令难行。”魏东亭毅然说道:“莫不是朝中也出了个活曹操?”
听了这话,康熙眼睛里闪出了兴奋的目光,瞟了一眼窗外,又打量了一下魏东亭,斥责道:“胡说!哪里有什么曹操!你一个包衣奴才,怎么敢说这样的话!”言词虽然十分严厉,却并不动怒,魏东亭连声答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魏东亭这话却正合康熙的心意。从六岁起,他就读《帝王心鉴》,晓得帝王的尊严,不仅要靠天意神意,靠仁义礼智信,还要靠让臣子永远摸不透他的庙谟之深,躬虑之远。越是猜不透的东西便越神秘,越神秘的东西便越是尊贵,这可以说是千古不移的章法。他很满意今天自己处置苏克萨哈和魏东亭的办法。他心想:回宫去说给苏麻喇姑听,准能得到她的褒扬。她准会说:“万岁爷圣裁!”
正在胡思乱想,康熙忽然见张万强垂手站在那里,忙问道:“你去瞧得怎么样?”
张万强见皇帝发问,忙回道:“主子,索尼老中堂病得不轻呢!太医说最多挨不过一个对时了。精神看去还不错,他自个说这叫回光返照,说是临死前要觐见主子一面……”说着他的眼圈也红了。
康熙看了魏东亭一眼说道:“备轿,朕要亲去索府探病。换微服。”
索尼府邸坐落在丰宜园玉皇庙街,原为前明唐王朱在京的藩署,是一个极清静的去处。世祖定鼎,分赏有功之臣,就把这座院落赐给了索尼。康熙乘一顶四人抬,魏东亭骑马随行,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来到索尼府前。魏东亭先下马扶着康熙下轿。
一个戈什哈跑出来说道:“索中堂身子欠安,概不见客!”康熙一怔,正要答话,却见魏东亭从怀中取出一柄如意送上,笑道:“劳烦执事带了这个去见索额图大人,他一看便知。”
那戈什哈进去没有多久,中门忽然大开,索额图三步两步趋出,伏地叩头道:“不知主子亲临,未能远迎,奴才罪该万死!”
康熙一把挽起了索额图:“朕今日微服前来探视,传谕家人不要走漏风声!”说着便挽着索额图的手直趋后堂。
索尼昏昏沉沉半卧在榻上,听到索额图说:“主子瞧您来了!”便睁开双眼四下搜寻。康熙忙走上前说道:“你躺好,朕是微服出游,顺便来瞧瞧你。”
索尼摇摇头,又无力地闭上双目,两滴混浊的老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康熙见状,也不觉心酸,眼睛里也汪满了泪水,只是强忍着才没让它淌出来。
停了许久,索尼才又睁开了双眼,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抖抖索索伸出一个指头,指着柜上一只黑漆匣子。索额图会意,忙取了下来,却见贴着封条,双手捧给了索尼。索尼很费力地启了封条,却不打开,只目视魏东亭不语。
魏东亭见状,“唿通”一声跪倒在地,说道:“今日之事,惟圣上、老大人、索额图大人在,我魏东亭如有半点欺心泄露,定死于乱箭之下,永堕地狱!”听了魏东亭的恶誓,索尼点了点头,把匣子递了过去。
魏东亭小心地打开来看时,却是一份素黄折子和一份白折子。他抬眼看了一下康熙,说道:“主子,这里有一份遗折,一份遗嘱。”康熙移动了一下座椅,正襟危坐,果断地说:“你全念给朕听。”
因为是代奏,魏东亭赶忙跪下,索额图也俯伏在地恭听。魏东亭先取出黄折子,展开来,压着嗓音读道:
臣以老悖之年,忝在辅政之列,不能匡圣君臻于隆治,死且有愧!今大限将至,无常迫命,衔恨无涯,有不得不言于上者,请密陈之:辅臣鳌拜,臣久察其心,颇有狼顾之意,惟罪未昭彰,难以剪除。臣恐于犬年之后,彼有异志,岂非臣养痈于前而贻害于后哉?大学士熊赐履、范承谟皆忠良之臣,上宜命其速筹善策,剪此凶顽;臣子索额图,虽愚鲁无文,但其忠心可鉴。知其子莫如其父,吾已至嘱再三,务其竭尽身命报效于圣上,庶可乎赎臣罪于一二。呜呼!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祈黄羊之心,臣知之矣!
声音虽低,却是极为清晰。读到这里,索额图早已泪光满面,只是在君前不能失声,只得伏地泣血。魏东亭读完遗折,又打开白折子,只见上面蝇头小楷数行,写着:
吾儿索额图:吾平素之训诲,谅已铭记。今将长行,再留数语示之:吾死之后,汝当代吾尽忠,善保冲主;不得惜身营私,坏吾素志。至嘱至嘱!若背吾此训,阴府之下,不得与吾相见!
索额图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放声大哭。康熙满怀凄楚,强作笑容,转身对索尼说道:“老爱卿一片赤诚,朕已知晓。万望宽心养病,多多保重。”
办完这件事,索尼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便又闭上双眼晕了过去。康熙心中五内俱焚,上前挽起索额图道:“不必过哀,好好儿侍候你父亲,需用什么药,只管到太医院去取。”说完便走了出来,起驾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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