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乐响,荷叶缓缓飘动,来到了司马腾面前。作为宴会的主持人,也是并州官吏之首,当由他来命题。信手拿起酒杯,司马腾喝干了杯中之酒,想了想就开口道:“既是清谈,便以《渔父》为题吧。”
在这种场合提起《渔父》,自然是指《庄子》而非《楚辞》。《渔父》一文讲的乃是孔子周游列国时遇到一位渔翁,对他的做法进行了批评,同时驳斥儒家思想,主张执守其真,还归自然的道家理念。这篇文在其他朝代也许不会有人重视,但是魏晋盛行老庄,对于老庄和儒教的辨析也层出不绝。《渔父》正契合了最惹世人心动的要素,即儒、道孰是孰非,向来是清谈的热门议题。
自觉题出的甚妙,司马腾命人重新置酒于荷叶上,曲水再次开始畅流。一旁,孙志也满意颔首,司马腾这人并不怎么精善诗书,平时爱歌舞更胜清谈,因而几天前在他面前激烈讨论的话题,自然能让其熟记心中。
这也是他想要的结果。
孙志出身太原望族,不过父亲早逝,兄弟也死于战乱,如今他身后可没有过硬的靠山。虽然自觉学识过人,却也只能屈居新兴郡这种贫弱之地,当个长吏。这可跟他期望的目标大大不同。多亏掌管匈奴北部的都尉刘宣跟他关系不错,在新兴郡待得不算难熬。
不过前些日子,从刘宣那里听到的消息,却让他极为不满。司马腾竟然要征辟一个虚有其表的小辈为掾属。出身平平,两代无官,学识也不精,唯有长相差强人意。这样的人,征辟不应也就罢了,还要刺史延请太医为他诊病?明明出身望族,却要困守一个净是匈奴人的穷郡,凭什么有人能靠一张脸,就得到他梦寐难求的东西?!
因此听闻了梁丰也要到晋阳参加上巳踏春后,孙志就花费心思定出了这么个计划。《渔父》一题对于大部分熟读经史老庄的士人都是一个能畅所欲言的好题,唯独对梁子熙不是。一个喜好释家佛理的人,对《庄子》能有多深的了解?
恰逢今日来了不少高门子弟,郭氏和温氏都人才辈出,不怕比不出高下。只要杯传在梁子熙手里,却无法作出让人满意的答案,吹捧出来的名气自然也就不攻自破。这可不是“诗乃心声,无心作诗”之类的言辞就能躲过去的!
眼看杯盏随波逐流,不断有人起身应答,孙志不由看向不远处的闸门。再等会儿,就有好戏看了。
梁峰也在看戏。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曲水流觞的场面。虽然原主留下了不少记忆,但是似乎从未参加过这样的公宴,对于曲水也没什么印象。这游戏看起来就像一种另类的击鼓传花,只是被传到酒杯的人,都要起身表演些节目。不过大家都是斯文人,自然不能唱个小曲了事,必须要赋诗或者清谈。
幸亏没选赋诗。这种宴会可不是寻常家宴,真要是拒绝作诗,司马腾恐怕会率先翻脸。清谈就简单多了,能够鞭辟入里的本就不多,更像是一种逻辑游戏,看谁能把谁绕进去。无聊归无聊,对他而言却不算太难。反正红毯已经走过了,现在只要保持逼格就好。
前面的人滔滔不绝,一个个都说高谈阔论,引经据典,偶尔还会引来众人喝彩。乐声也没有停下,时大时小,就像伴奏背景音。梁峰斜倚在凭几上,闲坐池畔。姿态不够端正,但是青山绿水,雅乐吟唱之间,更显悠然自在。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始终未少,梁峰却全不放在心上,只是偶尔侧身与王汶闲谈两句,似乎对那飘荡在池中的酒杯毫不在意。
看来那梁子熙确实没有出仕之心啊!不少人心中暗道。怎么说这都是个在并州刺史面前露脸的机会,不管之前是不是曾经推拒了司马腾的征辟,此刻都该表现些才华,让对方刮目相看才是。若不是完全没有入将军府的打算,又怎会如此漫不经心?
孙志却看得心中暗喜。看来梁丰根本没有料到浮杯会停在他面前,如此毫无准备,等到杯停之时,只会更加难堪。很好,就是现在了!
随着他使出的暗号,水流突然加快了速度,向着下方飘去。直直跃过了三人之后,微一打旋,停在了梁峰面前。
没想到酒杯会这么快飘过来,梁峰微一挑眉,看向池畔。今天这个曲水池,乃是为饮宴专门开凿的沟渠,从晋河引活水入池,蜿蜒数百米,构成了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状。在一个人工沟渠里,想要让酒杯随波,又偶尔停杯不动,唯有利用闸门控制水流。这也就是说,只要把守闸门的人有心,就能让酒杯停在想停的地方。
有人想让他清谈!
目光落在了主座之上,梁峰淡淡道:“体弱不堪酒,还望东赢公见谅。”
这是要拒绝清谈?池畔顿时起了骚动,这可是曲水宴,怎么能接杯拒饮呢?司马腾也愣了一下,还没开口,一旁孙志就急急道:“若不能饮,刺史不妨赐茶代之?”
司马腾顿时醒悟过来,这是孙志在提醒他重视人才。当初吴国国君孙皓嗜好饮酒,但是对量窄的中书仆射韦曜也敬重有价,常赐茶代酒,成为雅谈。有了这个建议,司马腾欣然颔首:“子熙自可以茶代酒。”
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梁峰垂下了眼帘:“多谢东赢公体谅。”
说着,他接过了身后侍女递上的茶盏,举杯饮尽。
孙志兴奋的睁大了眼睛。多亏他及时提醒,才让那梁子熙未曾避过清谈。现在代酒的茶水也喝了,总该清谈了吧?之前酒杯曾经过郭氏、高氏,还有将军府中最善谈的几位书掾面前,这些人的辩论无不精要,又高调宣扬了道法之妙。如果梁峰说道不胜儒,就要有极强的经史功底。如若赞扬庄子,那么他的佛子立场又要放在何处?这简直是个无法避开的死结,想不出丑,着实太难!
谁料喝完茶水后,梁峰并未向孙志想的那样冥思苦想,窘态百出,而是微微坐正身形,干脆道:“渔父与仲尼同。”
什么?!人家讨论了那么多,你就答这一句?这经文可是直斥孔子儒道大谬,是老庄与孔孟的正面较量,诧异如此之大,哪里相同?!
众人心中惊骇,孙志已经冷笑出声:“未曾想还有人敢言渔父与仲尼同?梁郎难道未读过《渔父》一文?”
这话尖刻到了极处,梁峰却微微一笑:“敢问渔父为有土之君与?侯王之佐与?若皆否,与圣人何异?”
这也是《渔父》一文中的开场之言,渔翁问孔子的弟子,孔子是做什么的。子贡盛赞孔子德行,制礼乐,定人伦,忠心国君,教化百姓。然后渔翁问他是孔子否是是有国土的君主,是否是辅佐王侯的臣子,子贡答否。于是渔翁笑着说孔子既不是君主也不是辅臣,操心这些事岂非劳心劳力,失去本真?他离大道太过遥远。
这一段,乃是全文题眼,也是定调的基础,有了这段,才能引申出其下诸多思想。然而现在梁峰却道,渔翁他自己掌管过国家吗?辅佐过王侯吗?如果没有,他的理论要如何验证,又何来驳斥孔子的做法?
这是个标准的逻辑问题,极难反驳。孙志张了张嘴,勉强道:“圣人皆有宿慧,乃是天授,自能生而知之!”
圣人说的话自然都是对的,若是想驳斥这个,就是悖逆道、儒两家的基本原则。而既然是天授,自然没有治理过国家,也能知道治理国家的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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