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里肯定坐不下,隔壁吴姨家和张叔家答应让我们摆两桌,反正都是街坊。”男的说。
“嗯,回头好好谢谢人家,不能少了礼数。”女的说。
叮当悄悄地听着他们的讨论,再眯眼看一看明亮的街灯,忍不住想,这就是和平啊。曾经,在漫长的黑夜里,在险象环生的绝境里,在某个特别软弱的刹那间,以为永远见不到的和平就在眼前了,就在这熙攘人群中,就在身畔他们的讨论中,触手可及。呵,这才是和平啊,战争之后的某些岁月,不是真的和平。那些夫妻见疑,父子反目,邻里警惕的岁月,不是我们当初为之奋斗的和平。如果将那些岁月称为和平,死去的战友们一定会觉得是一种亵渎。曾经有一个战友,经历了肃□□,又经历了肃反,依然热切地期待着和平的到来,他说:“最起码,战争结束,大多数老百姓的日子会好过很多。肃□□,肃托,肃反,肃不到无知妇孺那里去。而让这些妇孺过得好一点,就是我的理想。”那个战友却没有等到胜利的那一天,于1948年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其实也许不是什么要命的病,只不过当时没有引起重视,也没有那个条件,抢救不及时。在过去的十年里,叮当有时候会忍不住想,那个战友要是看到这场浪潮已经席卷到了他想要保护的无知妇孺那里,不知道会怎么样。呵,可以肯定,他会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成为这个由她和新杰还有别的同志构建的链条中的一环。就算自己身败名裂、粉身碎骨甚至累及家人,都在所不惜,永不后悔。这,就是他们的信仰。
叮当等的那辆公交车来了,远远地,人们已经在站台上摩拳擦掌,调整姿势,准备大战一场。待车一停,车门刚开,人潮立刻蜂拥而上。大家都努力往上挤,上面的差点下不来,下面的大多数上不去,人们拥挤、推搡,然后争吵,偶尔还有愤而动手的。照这样的情形,不等下班高峰结束,她永远也回不了家。看着人群,叮当默默地后退一步:事不可为,还是退让比较保险。她平静地看着这一辆车开走,平静地听着站台上那些最终也没有挤上去的人们的抱怨甚至是骂骂咧咧,心想:毫无疑问,这的确是和平,但还不是幸福的和平啊。有些东西在过去的岁月中被砸碎了,重建它们需要比那岁月漫长得多的时间。并且——呵,公交车应该更多一些才对。我们这个社会,应该更有钱一些才对。这个钱,本来应该是在过去三十年慢慢累积起来的,可是,时间被用在毁坏世界上了……未来的日子,注定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整个社会从上到下都显得局促、功利、焦躁。因为,我们必须竭力奔跑,没有余裕去优雅从容了。不过,也是好的——就算是眼前这拥挤还是可以预见的将来的焦躁都是好的,至少,它终于是春天了。
叮当心平气和地在站台等待着,等待着,等到天上飘起了淋漓的雨。她不慌不忙地从随身大包里拿出一把伞,撑开,继续等待。这把伞颜色暗灰,比黑伞还容易泯然众人。唯一比较出挑的是它是一把三折伞,收起来比较短,放在包里很小。这样先进的伞在当时并不太多见,她本来并不愿意用它,奈何它着实方便。且,是新杰弄来送她,“上海雨多,你出门的时候带上,我也放心些。”于是,便一直带着。于是,握着伞柄的时候就会想起新杰的叮嘱。呵,年轻的时候,他并不是这般唠叨的。记得初见他时,话不多,但是眼神总是带着笑意。真笑开了的时候象个孩子。而她也不是多话的人,两个人对坐,默默无言,最多是表示友好地笑笑。连介绍人都觉得有些尴尬。谁也没想到他们俩竟然能成。并且,谁也不曾看出来,就是那初次见面,他们已经彼此心仪。
有些事,其实并不需要语言来表述;有些人,其实看一眼就已经知道是那个对的人。在此之前,只不过他们从来不曾相遇。而既然相遇了,按照他们俩的性格,就怎么也不会错过。他们都是那种冷静、清醒、极度内敛却又热烈的人。其实,他们的很多战友也都有这样的特质。只不过,从没有第二个新杰。也没有第二个叮当。
是的,在新杰这里,她是叮当,是一个完整的人。
这一夜,于小凤仙来说,又是个不眠之夜。让她辗转反侧的,不仅仅是叮当的豁达,以及那她从来没有听说过,也不曾设想过的信仰,还有入画的结局。小凤仙没有想到,入画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告别这人间。
和燕飞一样,入画在浪潮开始之初就被正面冲击了。和燕飞不一样的是,她的境遇更惨些——尽管后期入画已经开始放松对钱财的执念,但是对其刻薄和吝啬是怎么也改不了并且从来没有打算改进的本色。所以,她的人缘非常差。当她被游斗的时候,那些在她家工作过的保姆、厨子还有别的谁全都跳出来声泪俱下地揭发她的剥削,渲染她的腐朽生活。燕飞当初给人了一种老迈无能得不屑下手的印象,且因为平静麻木故,让斗争的人意兴阑珊,慢慢地流于形式。并且,后期在小军有意散布的流言中更得以变相保护。而入画,完全相反。当人们批斗她的时候,她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以刻毒的语言反击,即使被剃阴阳头、被打、被灌大粪都不能阻止她的反击。在她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她还用她的眼神反抗——那样的眼神,充满怨毒,仿佛利刃,让每一个看了的人都心惊胆战。于是,有人提议要挖掉这个老巫婆的眼珠。
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人找到了她,悄悄告诉她,她的女儿张叮当改名张敏,现在在某处任职,只要她去认了她,一定会被保护。至少不用游街了。对于入画来说,这无异于救命稻草——无论她表现得多么疯狂和歇斯底里,在听到群情激昂的人们强烈要求挖掉她的眼珠的时候,她还是怕了。她毫不犹豫地答应,连连点头,然后,又忽然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地盯着来人:“你不会骗我吧?你如果骗了我,你全家都不得好死!”那样刻毒的诅咒让来人嘴角抽搐,几乎想一个耳光劈过去,忍了半晌才忍住。但已经不耐烦跟她多说话,留下了叮当单位的地址就离去了。走到门口,那人又回过头来,好心地提醒:“你最好xx天去,那天他们单位有重要活动,有大人物要来。你这个时候去认,张敏才会认你。不然……”
那一天,入画去了。拄着一根竹杖,象个乞丐婆子一样,站在叮当单位的门口。那一天的确是有大人物要来,半条街都没什么闲杂人等,但入画站在那里愣没有人来驱赶。她浑浊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大门,眼睛一眨也不眨。来了,终于来了……一辆汽车开过来,有人下来,单位里有人出来迎接。迎出来的那个女子就是叮当,她绝对不会认错。也就在这时,她的身边有人轻轻推了一把:“还不快去,你女儿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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