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茫然转头看向奕华,奕华冷声道:“我亦是南国女儿,父母早亡,几成孤儿,幸得族叔收留才活到今天。”皇帝仍旧不明,奕华又说到:“镇远大将军奕楨,你可还敢说不知么?”
皇帝恍然大悟,一惊之后,沉默了片刻,连日各种不明此刻都已经了然,心中清明,渐渐镇定下来,沉声吩咐到:“宣太医”。然后重重的磕头下去,有意无意地只管磕在椅脚边,一下又一下,渐渐的蹭破了皮,血流出来,仍不去管,只接着磕。
太后一向把儿子看的着紧,自先帝大行以来,母子相依为命十几载,平日里骑马射箭虽然表面不说什么,其实擦破一丁点儿油皮也是心疼的。初时见皇帝作态,因气狠了还没怎样,眼见儿子血流出来,心里的痛又加了几分。
玉琼一看太后脸色变的实在更加不好,赶紧不由分说,手上使了巧劲去搀皇帝,皇帝待要甩开,看了太后的脸色,也不敢不起来。琪琪格云里雾里,甚是尴尬,正想着怎么打圆场,又实在不知就里,不知如何开口,太医就到了。
因太后病着,太医原本就在一直荣华宫偏殿候着,因此一宣便至。皇帝也没问脉息,直接吩咐道:“母后凤体康健,朕保你全族三世富贵,如若不然……”他冷哼了一声,也没继续说下去。
太医诚惶诚恐,多日请脉情知太后病的蹊跷,非药石所能及,匍匐在皇帝脚边实在不敢应是,只哆哆嗦嗦地说:“太后旧疾日长,本不宜大悲大喜,以后还请多加珍重,必以养气为要。”。太后看他吓得可怜,不由叹到:“你自小哀家便教你以仁孝治国家,如今倒这样有出息,为难一个太医做筏子。”
皇帝又捧过参茶跪求到:“儿子自小没了父亲,若没了母亲,儿子对谁孝顺去,也不懂什么以仁孝治天下了。”
太后伸出手却不接过,盯着皇帝的眼睛再问到:“建陵于玉关之前,你倒是答应不答应。”皇帝闭上眼,睫毛有些湿润,轻轻点了点头。太后舒了口气,就着皇帝的手,把那参茶略抿了一抿,便吩咐众人退下,只余下玉琼玉瑶两位女官。
玉瑶十分难过,婉言劝道:“娘娘,逝者已矣,何必执着往事不放?皇帝这样孝顺,娘娘难道不疼,且宽心保养吧。”
太后摇摇头:“玉瑶,我当日应承了北嫁和亲,奕桢亲自护驾过云岭,前尘往事,早就不得不放下。只怕先帝心中也早放下。想来从通正六年借兵平叛起到十二年奕氏灭门,又直到今日都把哀家蒙在鼓里,这必定是先帝在世时步步为营,一早吩咐清楚辅弼大臣,件件桩桩早为皇儿筹谋打算好了的,这岂是小儿女情长执着往事的缘故。”
玉瑶接着劝道:“娘娘既然看得穿,何苦这样苦着自己,连朝元夫人对皇帝尚且能因情而放下仇恨。先帝已逝,皇帝所为皆是他为儿子和为帝王的本分。”太后苦笑:“不错,他是本分,他父皇想必给留下了好智囊,做的这样利落漂亮。他是本宫一手养大的好儿子,如今这样出息,又掌着偌大一片疆土,本宫竟能跟儿子置气不成?”
玉琼不解:“娘娘既然深知先帝与皇帝的苦衷,又何必辜负先帝东陵留旨的美意。”太后泪珠成串落下:“阿日斯兰何事不曾得偿所愿,一直被辜负的,不过只有奕楨罢了。”
虽则她眼泪虽多,语调倒还和缓:“我一生负奕楨良多,就是阿日斯兰,也负他甚多。阿日斯兰在生的时候事事遂心,连死后的筹谋有人给他料理的妥妥当当,于国于私,他埋了引子挑拨得南朝诛了奕楨全族,此事于阿日斯兰何等快意。可这最后一件事,他爷俩行事太绝,奕楨蒙了天大的冤枉。”
“我枉居一国太后之位,竟无能为力,阿日斯兰已死,活着的罪魁是我亲子亲弟,他三人为帝,原本行事不同,无法苛求。现今唯只在这身后事上偏奕楨一回,这也是我欠了他的,更是阿日斯兰爷俩欠他的。”
玉琼跪下狠狠地磕头:“将军若在生,绝不希望娘娘如斯决断!将军最是希望娘娘康健百年的!”
太后轻轻苦笑到:“我原应承过他一生,又亲口反悔,几番经他拼死相救,现如今却明知他的冤屈不能为他报仇。可恨身在这帝王家,向来有这许多的不得以,死后同葬,不过求一心安耳。若是可以,我宁可生为一个平民丫头,活着的时候和他简简单单在一起,没有这许许多多的无奈事。”
玉琼意欲再劝,太后闭上眼睛:“阿琼,这许多年来,你陪着我诸事都经过。从公主到太后,那些故去的人,故去的事,都在唤我。”末了,她最后轻轻说了一句“天京与燕城的宫阙里,什么繁华尊贵没经过,什么龌龊险境没走过,如今我累了,只想早日去陪他.......这满目锦绣皆非我愿,祈来生勿入帝王家。”
☆、重生
自那日起,皇帝就歇在荣华宫里,日日照顾太后起居,可太后的身体还是一日坏过一日,只不过一直强撑着一口气而已。到得兴建玉陵的明旨下发那日晚上,就晏驾了。
奕华并玉琼玉瑶等上书请去修陵兼日后守陵,皇帝一一都准了。奕华的折子原是被驳回的,经她面圣之后,一番长谈下来,皇帝拿朱笔不情不愿地勾了个圈,也算是勉强准了。
按太后的意思,玉陵修的十分玲珑小巧,前后修了只不到三年便成了。钦天监择了数个黄道吉日报上朝廷,皇帝钦点了四月初五下葬。丧仪如何极尽哀荣倒也不消细说,世人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排场,也不过如此。只是落葬之后,倒发生了一件怪事,先前自愿代皇帝尽孝,前往玉陵为和宁皇后守陵的朝元夫人奕华,不见了。
玉陵处皆为给皇家办惯了差事的人,自是十分伶俐机变,当即拿下了奕华的贴身女侍问了罪,赐了白绫,装裹之后便用一小棺葬在玉陵的陪园,这原本就是给她们守陵之人准备的。回宫禀告过皇帝后,对外只昭告天下说朝元夫人十分孝顺,因着太后的仙去哀伤太过,积下病来,久治无效,在四月初六这日,也薨了。
随着太后身后诸事料理完毕,南朝惠和长公主远嫁北漠的这段故事,也似乎该渐渐湮没了。然则这一天夜里,玉陵地底深处的墓室之内,出现一个素服银钗的女子,赫然正是那失踪的朝元夫人。
她捧着一个朴素不起眼的瓦瓮,端端正正放在太后棺椁之侧,后退几步,对着那瓦瓮和棺椁跪下,磕了三个头道:“公主,奕华幸不辱命。叔父,侄女能为您做的,也只能如此了,您和公主虽生不能同衾,幸而死后尚可同穴。玉陵毕竟是皇家陵园,守卫森严,日后奕华不能够再来祭拜叔父,这胭脂玉锁既是公主旧物,便留在此处长伴吧。”
她起身后默默站了一会儿,在墓室一角掀了掀机关,从一小门退了出去。须臾之后,那小门从外关上,严丝合缝半点痕迹也无,墓室归于宁静,若非异变突生,或许将永远这样宁静下去。
墓室的穹顶刻着霄汉星斗图,皆由各式大大小小的明珠美玉所嵌成,一丝丝透着墙壁长明灯的微光,或许将永远这样静寂下去。然则此时天上的星斗运转到恰好与墓室之内的星图一模一样,那些明珠美玉透出来的微光渐渐盛起,光芒中夹杂着星星点点,似乎有别样的魔力。那些发光体经过工匠的有心布置,本来大部分就射到棺椁之上,然后散到周围,而那瓦翁之上胭脂玉锁,竟然也渐渐透出光来。
墓室内没有活人,也不知时间过去几何,又或者只是须臾。那穹顶上珠玉之光与胭脂玉锁的光先互相渗透,后汇集在一起难分彼此,把那棺椁和瓦翁齐齐笼罩进去,竟越来越盛,最后形成一道五彩光幕。若有人在此,能看见那光幕中依稀有两道人影,一男一女,翩然若仙。
此刻天空中星斗渐移,有守陵值更巡视之人见那陵寝之顶有五彩之光冲出,直冲霄汉而去,只瞬息之间便不见,倒底不知道是不是自家眼花,也不敢声张,擦擦眼睛自走开了。
因此更无人发现,在那五彩之光之后,自那东陵方向又有较黯淡的一线光影,随之掠过天际。
南国老皇帝六年前晏驾后新帝登基,将原来安和的年号换为泰元,眼下正是泰元五年。而那一明一暗两道光影冲上天际后,融入星河,于那时光之流中不断回溯、回溯......不知行了多远。渐渐消失不见。
......
安和十年的六月,泰州道一处名唤柳庄的村落里,一队队金甲禁卫,各执着一副画像,挨家挨户的搜寻着什么人。村中的里正挨家也喊着话,说是当今圣上爱若珍宝带了同行祭天的惠和公主在附近官道上走失了。此刻,村北一个破败的农家小院的灶间里,两个约摸十岁上下的小童,一男一女,紧紧攥着对方的手,脸上眼中种种复杂的表情神态,完全不似两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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