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世易时移·天子一怒2o19年1o月3o日江南比之北地,气候要温暖舒适得多。落在大诗人的笔下,便有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之绝妙好辞。以燕地比关中一带两厢类似,大诗人再怎么豪兴大,在这诗词里也是万万不敢加上晴烟袅袅的江南。
深秋的晨间若是早起也已有了一份寒凉,大户人家里的老爷夫人们不免贪睡些时辰,可在吴府里却瞧不见片刻的偷懒。这座府邸并非新建,可如今从外看去已焕然一新。紫檀木的回栏,青石的地面,偏深的色彩在雅致之中又透出贵气,让人欣赏之余,又不敢太过逼视。
吴府的主人不省银钱,又花费偌大的精力心思打造了一座令人称羡的堂皇舒适之府,除了挣回些颜面之外,个中深意也令人细细地品出滋味来。
所以偷懒二字在吴府里很难瞧见,这家人日常地忙忙碌碌,又井然有序,男主人今日再次起了个大早。往常的时光,吴征此时已开始练功,膳房里早已在准备丰盛的早餐,吴征练完功之后快沐浴,用了早膳就要离府而去,常常又入夜方回。
不过吴征近日不需离府。数月来的努力卓有成效,手头上的事皆有了眉目,正有条不紊,不显山不露水地徐徐进取,更待天时。
吴征的心思便又放回了自身的武功上。难得的闲暇悠然不得,能静下心来雕琢武功已是对自己的犒赏。不过现下让他纳闷的是,面前放着只足有一人半高的水缸,柴火噼噼剥剥已将缸底烧得黝黑,一大缸的水也已煮得沸腾。三大块肥猪膘正在滚水里浮浮沉沉,大量的油脂被熬出在水里。吴征脚踩两架梯子,仿佛踩了副高跷,举着柄大浆深入水缸里不停地翻搅。
托了倪妙筠外出可谓好大的一份人情,佳人也是一路风餐露宿,辛苦得很。吴征百忙之余便想好好准备一份谢礼,想来想去,忽然记起前世用过的香皂来。
说干就干,这东西并不难,比做豆腐还要简单些。闭了后院门试了几回之后摸清了猪油与碱的配比,炉温,时辰等等,第一批香皂便应运而生。不消说,在吴府里自是大受欢迎,用香皂洗一遍身子比从前泡上一晚还干净不说,吴征提早准备了各色花瓣与香料融入皂块里,洗完之后全身香喷喷的,闻着都有一股沁人的舒适。
女子爱美爱洁,香皂实是最佳的礼物,府上也尽可用得着。弄明白了步骤,活儿就被祝雅瞳与陆菲嫣接了过去,什么制作模具,如何将香味融得更彻底,都成了她们费心的地方。吴征原本备了六块留给倪妙筠,早起之后祝雅瞳便扬着竹杖点了点那口大得出奇的水缸笑嘻嘻道:“那六块香皂娘拿去送人,你今日练功便是做香皂!”这东西咱们府上自行享用,又要拿去送谁?吴征莫名其妙,但练功之事不敢怠慢,否则祝雅瞳手中的竹杖绝不开半点玩笑。倪妙筠近日将归,备下的礼物也是早点补足了的好。
足下一挑勾起直梯,轻喝一声高跃而起,待下落之际两腿一并,足胫一顶,两架直梯变成了一对高跷。直梯沉重又不合脚,行起来一脚要站稳,另一脚要勾着梯子迈步,分外别扭。缸底的柴火烧得甚旺,从四面底角处不停地冒出来,吴征不得不频频走动寻找火焰较弱之处,间或还需躲在一旁降降温,否则梯子也得被点着不可。巨大的水缸非得用巨大的船桨才能搅动缸中水,若是搅动慢了,香皂便凝不成形。这么一来吴征更是忙碌不堪,一会儿凑近缸边挥浆搅动,一会儿又不得不躲开片刻。
祝雅瞳的练功方法层出不穷,却同时锻炼吴征的足下之稳,身形协调等等,几乎无一落下,与在山谷里的搭建草屋一样,颇具奇效。吴征在山谷中便日夜打熬筋骨,至今仍是勤练不辍,如此苦修之下,【十一品高手】也渐渐地名副其实。至少现下若有哪些做得不好,祝雅瞳便不敢挖苦他接不了陆菲嫣十招。
如此大的水缸,单以做香皂而言事倍功半,吴征这一忙活就到了日上三竿。此时猪肥膘中的油脂已全数熬出,早已捞起不用,烧碱也已加在缸中与油脂一同熬煮。吴征踩着高跷牢牢地扎着马步,长长的大浆直伸至缸底,双臂运足了内力,更需使出一身气力,紧得手臂上的肌肉条条贲起,绷出流畅的线络来。
持续地出力外加炉火炙烤,吴征不一时便汗如雨下,在一旁藤椅上悠闲旁观的祝雅瞳却看得十分满意。以吴征的性格而论颇有几分像自己的不拘一格,强要他因循守旧遵守一招一式反而是种限制。决胜负时如此,习武时也是如此,祝雅瞳闯荡江湖时难有闲暇静心练功的时刻,于是吃饭睡觉走路等等等等均从中参悟提升武功的方法。如今用来授徒,又看吴征与自家的法门如此契合,总能迅找到个中的窍门,化简单为不平凡。
看吴征只走了几圈,便打稳了下盘,扳动大桨时也纹丝不动。无论身为何种身份,祝雅瞳见了都难免暗中得意。
缸中的皂液开始慢慢融合,吴征搅动大桨更加迅,不仅要保持相同的率,也不能停下半分,否则皂液融合不够便前功尽弃。这一刻也是今日晨间修行最为重要的一刻,这些基础中的基础对于吴征掌控得来太快的内力,正是不二法门。——无法投机取巧,又是最佳的方法。
吴征全神贯注,自是未能瞧见邵承安摸了进来,在祝雅瞳耳边说了几句话。祝雅瞳轻轻点了点头,打了个手势,邵承安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不一时便见倪妙筠领着于右峥进了后院。
尚未到午间时分,看倪妙筠一身素净的白衣染满了风尘,脸上也颇见倦容,想是一回到紫陵城还不及回府,就先赶了过来【交差】。于右峥则满脸狐疑地左右张望,待见了祝雅瞳才吃了一惊般低下头去,片刻后忍不住又抬头皱眉偷瞧,脸上狐疑更甚。
倪妙筠远远见吴征虽是奇形怪状的模样,却到了修行的关键时候,有满腹言语也不敢打扰,遂向于右峥打了个手势,自行在祝雅瞳身边坐了下来。
祝雅瞳将茶碗放在倪妙筠身边,又一推小桌上的点心,示意她自用。这才回过头瞧了眼于右峥,露出个果然如此的神色,令于右峥也恍然大悟,不敢再看,低着头在一旁静静等候。
倪妙筠见吴征手持大桨正绕着水缸匀转圈,桨叶拨动水流出哗哗之声,可见正以此搅动缸中水。这一大缸水怕不有五六百斤重?倪妙筠见了暗暗心惊,以他二十岁出头的年龄已然开始攀登绝顶,今后的成就还不知道要高到什么地步。
又转了数十圈,吴征才哈哈一笑,将船桨一扔跳下梯子来。偷眼瞧见祝雅瞳一脸贼兮兮的得色,定是先自己一步知道了消息。怪道她忽然取走已备好的礼物,非要自己重做一份。这一上午不仅修行没落下,顺道还在佳人面前展示一番心意,讨一讨欢心。
吴征登时福至心灵,随意将手掌在衣服上擦拭,欣喜道:“倪仙子?怎地忽然前来也不先说一声?我还准备午后去府上拜见来着。”“不用,我把人先送来,你练你的功,不必管我。”见吴征满身大汗淋漓几将练功的轻衫湿透,肌理就此若隐若现,男子的气味也扑面而来,倪妙筠面上微微一红,目光游移着道。
“练完了。”吴征抹干净头上的汗水,回头瞧了眼大水缸啧啧连声道:“没想到你来得那么早,这一份礼物还没备好,真是罪过了。”“礼物?”倪妙筠不明所以,秀眉一蹙道:“我不用……”“用得着,用得着。”吴征接过祝雅瞳变戏法般从衣袖中掏出的模具,道:“府上女眷用了无人不喜,全是我亲手做的,倪仙子当然也不能少。且稍候片刻!”他复又勾起长梯,手持大勺捞起一脸盆的皂液,又撒入些早备好的薰衣草花瓣碎屑,静待冷却凝结。
倪妙筠奇道:“这又是什么?”“香皂。沐浴净身时抹一遍就能洗得干干净净,比澡豆好用千倍万倍。”吴征压低了声音说完,才大喇喇地展开模具,见六只全是桃心之形,不由也抽了抽嘴角。当下面不改色地将凝结成形的香皂压入模具定型,再一一装入礼盒,道:“一路辛苦无以为报,礼物虽轻却是一番心意所在,倪仙子笑纳。”两人之间的关系正处于最为尴尬又暧昧的阶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追求女子时送些礼物讨佳人欢心再也寻常不过。——即使倪妙筠对两人的婚事并不反对,该有的仍不能少。
于吴征而言,两人间尚淡薄的情感不是囫囵了事的理由。即使是一场政治婚姻,他也愿意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这一场婚事圆满些。于倪妙筠而言,嫁入吴府几乎是必然的结局,也是最好的选择。她知道吴征送出来的东西轻不了,此物闻所未闻,这么新鲜的礼物若是轻了,这世上恐怕没有几样是贵重的东西。且吴征亲手制作,虽寻机一道儿做了修行,满身大汗的辛苦却是假不了,心意拳拳岂能拒绝?
可这东西居然是沐浴之用,又做成这等形状,个中暧昧之意又让她有几分不自在。她不知道这份不自在从何而来,只知道若是按家训的落落大方,她本该接过之后回礼感谢。可她想要伸出手时犹犹豫豫,总觉有些难堪,脸上烧。若依从前在天阴门修行的身份与性子,不想要的东西拒绝也就是了,可她想要拒绝时更加难以出口。何况除了一片心意之外,用于沐浴洁净的东西对女子的诱惑实在太大,内心深处实也想要试试。
倪妙筠几度为难,祝雅瞳在她身后一拍肩膀道:“他平日忙得很,做些东西不易,你就好好收下。倪大人还在朝中吧?午间就在这里用膳,和往日来长安时一样。”倪妙筠这下明显的脸颊红了一红,低头道:“是,二师姐。”不明她们神神叨叨的又有什么小秘密,吴征这才吁了口气道:“江枫璃?于右峥?可让我好找啊……”“在下令公子为难,罪过,罪过!”于右峥等了半天,对三人的关系了然于胸,忙躬身一拜,又向祝雅瞳欠身道:“若知是夫人相召,在下虽万死岂敢拖延,真是罪过。”“江湖上混得久了,总是处处都能碰见仇敌。像娘这样到哪朋友不老少的也是罕见。”吴征恭维了一句,道:“既是旧识,这两天就在府上住下,翌日随我一同去营里即可。”倪妙筠的来信里早把在淦城的一切说得清清楚楚,连于右峥与祝雅瞳曾有交集的猜测也一并写明。吴征当时见了还有些哭笑不得,暗叹世事奇妙,若没这些意外,还未必挖得出暗香零落的脉络来。
“是。”于右峥满腹疑团,也不敢多问,心里想着既是祝雅瞳的亲子有吩咐,水里火里去便是了。
“你爹近年来如何?”祝雅瞳忽然想起件事来,奇道:“你怎地认得我?”“先父六年前已故去。”于右峥顿了顿,仍是躬身恭敬道:“先父对夫人的恩情至弥留之际还念念不忘,亦曾绘制夫人画像,故而在下认得。只是,只是画像难及夫人真容之万一。”吴征回目看去,祝雅瞳的目光也正转来,两人对视间祝雅瞳挑衅似地扬了扬秀眉,一副以娘亲这般魅力,本当如此的模样。
吴征心中一荡,实在爱煞她自鸣得意的模样,向于右峥道:“你先下去歇歇吧,稍候有事自来唤你。前院客房已备下了,赵管家会领你去。”“妙筠也先去歇一歇,该有的东西照常都已备好。”祝雅瞳拍了拍倪妙筠的手道:“这些在小院里也有,你带回家再用。都是熟门熟路,自便就好。”在燕国时倪妙筠每回去长安祝家,都会住上几日,每回她来祝家把急事说完,便要沐浴更衣,已成了习惯。如今回到盛国在吴府,祝雅瞳仍按从前的惯例。
送走了倪妙筠,吴征皱眉道:“她今晨就到,怎地也不告诉我一声?”祝雅瞳已把祝家整个交到了吴征手上,不过时不时总要自作主张地插手一二。吴征对此毫无意见,毕竟自己精力有限,而且在关键事上祝雅瞳先要让吴征拿主意,插手按下的事情都颇有情趣,譬如她先得知倪妙筠回紫陵城的消息,定是早早就吩咐邵承安先来禀报,才把吴征瞒在鼓里。
“给你个惊喜,不好么?”“好,差点变成惊吓。”吴征揉着下巴,奇道:“娘,于家昔年得了你什么恩惠这般念念不忘?莫不是顺手救了一族的人?”“哼!漂亮女子只消做些丁点小事,便被人当做大恩惠。越是漂亮,同样的事儿做出来恩惠就越大,这个道理征儿难道不懂?”祝雅瞳揶揄着笑道。
吴征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是了,是了!以娘的姿容,定是随手给了他一个馒头,他就当救命之恩!简直恨不得把娘当救苦救难的菩萨给供起来。”“嘻嘻,征儿说得大有道理。”最小的施惠当最大的恩情,自是夸祝雅瞳的漂亮是绝色之姿,才得如此反差。祝雅瞳被他逗得开心咯咯娇笑了一阵,才露出回忆之色,目光温柔地望着院门道:“那一日,娘在山间练功,于浩远偶然路过犯了我的忌讳。”偷看练武本就是江湖中的大忌,于浩远本当避开,想是被祝雅瞳的姿容与武功所摄,一时魂不守舍,双足像被钉住了一样怎么也挪不开,只盼多看几眼。
“不过那一日娘次窥见了十二品的门径,心情大好,便没怪罪于他。他在一旁看了足有半个时辰,武学之道殊途同归,他大有所得,娘也没怪罪他。传道授业也是大德,这才被他当做救命之恩。当年娘在盛国游历闯了些名头出来,他能猜到娘的身份,也不奇怪。”原来如此!祝雅瞳游历盛国,为的就是修得十二品的修为。她孤身一人艰难前行,窥见了十二品的门径,便如伸手不见五指,万籁俱寂的暗夜中射下一道带着仙乐的曙光。修行目的说一千道一万,最终都是为了吴征。十二品修为有望,将来的一切都有了基础,与吴征相认也终于有了一线光明,可想而知当年祝雅瞳心中的激动与惊喜。
这一份疼爱让吴征心中激荡,左右无人,忍不住便想拥她入怀。祝雅瞳猫腰一个闪身从肋下躲了过去,在他后背一推咯咯笑道:“还不快去洗干净了来前厅议事,臭烘烘的当心妙筠嫌弃你!”吴征无奈地摊了摊手,心情复杂地离去。祝雅瞳望着他的背影,一时也是纠结万般,竟是痴了。
倪妙筠进了祝雅瞳遥指的小院,她常来吴府做客,哪一处住了谁,哪一处还空着早已熟悉得很。这一处小院环境,位置都不错,却始终空缺着没有住人。祝雅瞳上门提亲一事过后,倪妙筠再度来到此处便有了不同的感觉。
院内的用度之物明显新近打扫过一遍,一尘不染。床单,被褥等也换了新的,想是铺盖之前先在烈日下晒过,还飘着股特异的焦香味。院后隐隐能看见窗户里飘出氤氲之气,沐浴用的水烧得热气腾腾,泡进去定然要舒服得呻吟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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