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瀚想起昔日两人之间的亲昵柔情,忍不住胸口一酸,眼眶发热。
红倌吸了一口气,忍着眼泪,微笑说道:“别说我了。你都好吗?”
楚瀚抹去眼泪,想起自己的处境比当年只有更糟更苦,更不敢去述说,只摇了摇头,说道:“我都好。尹大哥……你怎会遇见他?他对你好吗?”
红倌微笑道:“不能再好了。我在泉州唱戏时,他刚好来那儿做买卖。戏唱完后,他请我去喝酒,两个人聊得挺投契。他不嫌我是戏子,一定要娶我做正妻,为此跟他娘和当家叔叔大吵了几回。我第一天来到他家时,他拿出三大箱珠宝任我挑拣,看得我眼都花了。”
楚瀚想象那情景,不禁莞尔,说道:“我竟不知你也喜爱珠宝。”红倌笑道:“哪个女人不爱?”话锋一转,忽然问道,“小影子怎样了?它都好吗?”
楚瀚一呆,想起往年红倌最疼爱小影子,两人在她的闺房相聚时,小影子总爱钻到床铺最温暖的角落睡下,红倌还常常拿小影子当枕头来睡。
他道:“小影子?它很好,就是已经老啦。”红倌喜道:“它还活着?它没跟你一块儿来?”楚瀚道:“我让它留在京城了。”红倌道:“下回你一定要带它来,好吗?我好想见见它。”楚瀚点头答应了。
两人相对微笑,也相对无言。多年来楚瀚的处境再苦再难,也甚少哭泣,此时他却管不住自己的眼泪,对着红倌泪流不止。他心中明白,这眼泪是为了向昔年最美好的一段情缘告别而流,也为了自己永远的失去而流。他知道自己当年不能不走,而那一走,这段刻骨铭心、如琉璃般晶莹美好的情缘便就此破碎,再也无法拣拾了。
这夜尹独行与楚瀚独坐对饮,他老早看出楚瀚神色有异,凭着他丰富的人情阅历,早看出有些不对。他喝了三杯之后,便单刀直入地问道:“兄弟,往年你认识红儿?”
楚瀚别过头去,他不愿对义兄说谎,却知道他必须隐瞒此事,当下点点头,说道:“十多年前,我在京城见过她唱戏。”
尹独行“嗯”了一声,等他说下去。一阵静默后,楚瀚才续道:“她那时是京城当红的刀马旦,唱《泗州城》《打焦赞》等武戏,唱作踢打,精彩极了。”
他在尹独行的凝望下,微微一笑,淡淡地撒了个谎:“我那时对她仰慕极了。可叹她记得的我,不过是梁芳手下一个跛着腿的小宦官罢了。”
尹独行笑了起来,明显地松了口气,喝干了杯中的酒,说道:“我就估量,你们原是旧识。”
两人喝酒谈话,直至深夜。楚瀚酒入愁肠愁更愁,当夜直喝到大醉,不省人事。
浙江龙游多出商人。“龙游商帮”乃是明清时期十大商帮之一,于南宋已逐渐成形,明朝中叶最为兴盛,在万历年间有“遍地龙游”之称。龙游商人大多经营书业、纸业和珠宝业。尹独行其人其行,并非完全虚构。王士性《广志绎》卷四云:“龙游善贾,其所贾多明珠翠羽宝石猫睛软物,千金之资,只一人自赉京师,败絮僧鞋,蒙耳蓝缕,假痈巨疽,膏药内皆宝珠所藏,人无知者,异哉贾也。”
第六十八章故人情薄
楚瀚生怕管不住自己的情绪,在好友和红倌面前失态,不敢在龙游多待,次日便向尹独行告别,匆匆离去。他心中满是伤感失落,一方面为尹独行和红倌有情人终成眷属感到欣慰,一方面也为自己永远逝去的过往感到悲哀。他沿着信安江、东阳江北上,来到严州府,当晚独自留宿于严州府驿站。
该地的驿丞姓周,是个精明乖觉的人物。他知道楚瀚是西厂的要紧人物,哪敢怠慢,赶紧为他准备了最好的上房休息,又请他入内厅就座,奉上好酒好菜,殷勤招呼。
楚瀚神态落寞,脸色难看,周驿丞和驿卒们都很识趣,见他没有留人的意思,便都退了下去,让他自斟自饮。
楚瀚心头郁郁,独自坐在内厅,借酒浇愁。到了晚间,忽听门外一人车马声响,周驿丞快步出门迎接,热络地招呼道:“千大爷快请进,好久不见您老了,路上可好?生意可好?”
那千大爷操着北方口音,说道:“欸,是小周啊!你气色不错嘛。快唤人帮忙搬行李,待我扶内人下车。”
楚瀚一怔,但听这“千大爷”的声音好熟,应是自己非常熟悉之人,一时却想不起是谁,也不记得自己认识什么姓千的人。他忍不住探头往外厅望去,这一望,顿时呆在当地,作不得声。但见跨进门来的是一对夫妻,丈夫身形矮胖,留着两撇胡须,脸貌好熟,竟然便是已死去的舅舅胡星夜!
但见胡星夜扶着一个身形纤瘦的少妇,一身月牙色绣花小袄,脸色有些疲倦苍白,但杏眼含笑,容色妩媚,居然便是上官无嫣!这两个故人一死一失踪,十多年来毫无音讯,此时竟同时出现在浙西严州府的驿站中,并以夫妻相称,这是怎么回事?
楚瀚还道自己酒喝多了,眼睛花了,赶紧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一些,再探头望去,但听那少妇笑道:“哟,外边这风可真大。周大哥,你这驿站的上房,可比什么酒楼都要干净舒服。我当家的老说,来到严州,一定要来你这儿住,别处他可是不住的。”
楚瀚听她声调语气,知道她确然是上官无嫣,绝不会有错。他不禁想起许多许多年前的深夜里,自己与她在上官大宅的藏宝窟中流连倾谈的情景。因为有她的引领,才让他开始了解宝物,喜爱宝物,珍惜宝物。自己那年从锦衣卫手中救出她来以后,她便影踪全无,连上官婆婆和柳家的人都不知道她的下落。大家都以为她已经死了,楚瀚也老早将她置之脑后,没想到她竟会出现在此地!
楚瀚心中又是震惊,又是疑惑。上官无嫣也就罢了,舅舅又是怎么回事?人死岂能复生?他忍不住站起身,正要走出厅去向二人招呼,却见上官无嫣忽然惊呼一声,举目四望,满面惊恐,说道:“他在这儿!”
胡星夜见到她惊恐的样子,顿时警戒起来,小眼圆睁,四处张望,伸手入怀,似乎握住了什么兵刃。两人连行李都不顾了,转身便往门外抢去。
楚瀚看在眼中,一呆之下,忽然领悟:“上官无嫣已经发现了我在此地!是了,她的嗅觉极为灵敏,不用眼睛耳朵,就能探知我在左近。”他满腹疑团,心知自己不能让二人就此离去,当即一个闪身,施展蝉翼神功从窗口抢出,回转来到驿站的大门口外,迎面拦住二人,叫道:“上官姑娘!”
胡星夜和上官无嫣见他陡然从大门外现身,有如被雷击中一般,定在当地,双眼直视着他,纹丝不动。
即使天气寒冷,上官无嫣的额上竟淌下冷汗,神色惊惶不已,只勉强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微笑道:“楚小娃儿,原来是你!你长大了许多,我险些认不出你啦。”她侧头望了胡星夜一眼,笑道,“怎么,你连自己的舅舅都不认得了?还不快跟舅舅见礼?”
楚瀚仔细望向胡星夜的脸面,时间毕竟已过了十多年,他最后一次见到舅舅时,还只十一岁,那时胡星夜应是三十多岁年纪;此时他自己都二十来岁,胡星夜也该年近五十了,面貌当然与十多年前颇有差异。楚瀚望着他,心中激动,极想上前叫一声“舅舅”,但死人怎能复生?他亲眼见到胡星夜的尸体,亲眼见到舅舅入棺下葬。如果这人不是舅舅,却又是谁?
却见胡星夜向他点头微笑,招手说道:“孩子,好久不见了。你都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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