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惟敏永远不会忘记她看见活生生的若莲在她面前的那个情形。那一日,她拿了若莲的地址,从北京赶到上海,悄悄地在等在若莲的门口,期待从那扇门洞里走出另一个自己。那段等待的时光并不长——和过去的半个多世纪比起来,几乎只算得上一个刹那。可在这一个刹那中,冯惟敏的心跳得几乎快要窒息了,全身乏力,双手冰凉,甚至连身体也忍不住微微颤抖。她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盯着那扇门,似乎一个交睫,便再会错过。她并不想在见到若莲的那一刻就扑上去姐妹相认,相对痛哭,她只是想看那么一眼。那一眼,一定会象在滚滚的时间洪流中看到命运的投影。短短的等待过程中,冯惟敏深刻领会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时间是相对的,这个时间,从计量上看和其他时间同等的长,和四分之一堂课一样的长,和一盏茶的时间一样的长,和早上醒来靠在床头恍惚回魂的一小段光阴一样长。可是,从情感和体验的角度看过去,它却是地久天长——久到她觉得唇干舌燥的时候才不过过去五分钟。时间在那一刻凝滞胶着,令她觉得自己恍然回到十六岁,在巷子里等待初恋情人身影路过的光阴。
冯惟敏没有想到,若莲从门口出来的第一分钟就发现了她。其时她坐在若莲家对面一家咖啡厅的二楼靠窗的位置,从窗口斜斜望过去,那个微微有点发福的身影从开着的门里走出来,稍作停顿,目光就飘向了她的座位,她甚至来不及往窗帘后掩藏自己的身形。她们的目光就这样相遇——隔了近一个甲子,相遇。就在她们互相看见的那一个瞬间,几乎是同时,她们竟然想起了襁褓中事。很模糊却又很清晰。那时,她们俩并肩躺着,一起把拳头塞到嘴巴里去啃。这样一个根本不可能有记忆的场景,同时浮现在她们的眼前。
冯惟敏和张若莲就这样相认。几乎没有过渡地,她们坐到了一起。不再是冯惟敏开始藏身的那家咖啡店,两个人去了浦江外的某公园。其时风和日丽,她们坐在某处清静的树荫下,有太阳细碎的光斑投在彼此的肩头。然后,双双笑泪满唇。
1950年2月7日的上海黄昏,冯惟敏朝着生母的方向一路前行。过去的两年中,她多次想过是否同母亲相认,从若莲那里,她知道了关于张雪亭的一切。包括课堂外的凝望,包括隔着一道薄薄板壁听她和她的家人大宴宾客。可是,对于母亲,她没有对于若莲那样的强烈的,与生俱来的亲近和认同感。在她的心里,母亲是槐树胡同里活泼慈爱又严厉的那名女子。儿时握着她幼嫩的手指教她写字,待到大时,是那名女子轻轻告诉她初潮的注意事项。再大些,偶尔躺在一个被窝里,黑暗中,她诉说着她的心事。那些一日一日叠加起来的细小点滴,构成了她关于母亲的全部情感和记忆。那情感和记忆是那么深刻,深到她甚至不愿意见到生母,不愿意用生母的具体形象去破坏对那个母亲的追忆。纵然,她清楚地知道,张雪亭为她选择了一条可能情况下最好的路,尽管她知道和若莲相比,她已经幸运得一塌糊涂。可是,情感上始终过不了这一关。然,无论怎样,她知道,在生母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一定要去叫一声“妈妈”。
当这声“妈妈”在张雪亭耳畔响起的时候,张雪亭微微合拢的眼睛重新睁了开来,她看见了这另一个女儿,心心念念的另一个,已经成为别人的女儿的冯惟敏。张雪亭微微地笑了——如果可能的话,如果有足够力气的话,她一定是会笑得嘴都合不拢。可是,这一刻,她的所有体力仅够支撑这一个笑容,仅够将掌心里的那只手,那只女儿的手紧了一紧。她想告诉她,她爱她,她想再亲亲她的脸——象她父亲把她抱走时,她最后亲的那一次一样。无论时光过去多久,无论岁月在她脸上打下多少抹不去的痕迹,在张雪亭的眼里心中,她永远是那个小小的,小小的孩子。可是,张雪亭没有力气了,她只能静静地握着那只手,温和地,永远地睡了过去。
冯惟敏握着掌心那只枯瘦的手,眼泪不知不觉地爬满了双颊。她清晰地感觉到了张雪亭的爱意与满足,在那转瞬即逝的一缕温暖中,她发现她跨过了两年来的回避和挣扎。毫无疑问,她记忆中的那个母亲深深爱她,眼前,这个正在逝去的母亲也深深爱她。且,她不再对张雪亭有疏离和隔膜感——她大声地,再一次叫出来:“妈妈!”这一声和开始的那一声,音节完全一样,却又完全不一样。她不知道这最后的一个声音,她的妈妈是否真的听到,她只知道,她的眼泪不停不停地流,象个孩子一样地流淌着。
若莲把张雪亭的另一只手轻轻执起,盖到被子里,她的动作那么轻柔,仿佛怕惊醒了母亲一样。她端详着母亲的脸,那张脸上的表情此刻还很生动,有笑容在唇边微微漾开,甚至有泪光在眼角静静闪动。真的仿佛是一次安详而长久的睡眠。若莲抬头看看冯惟敏那张布满了纵横的泪水的脸,对她的感受完全可以体会——不,不是体会,是仿佛身受。在这一刻,若莲忽然觉得心境宁静空明,她知道自己真正地放下了。放下了这如许多年以来,从心底想却又不敢想的,对冯惟敏生活的猜测和向往。她们俩那么相近,近到心灵相通,资质相同,换个处境,她便是她。但是,这一刻,若莲仿佛是听到心的声音,又仿佛是听到母亲的声音,自己和冯惟敏,不是一个人被分成两个部分,她是她,自己是自己。过去的接近一个甲子的光阴,纵然纠结坎坷,却也精彩。并且——她确信,自己也是幸福的。
张雪亭的逝去令若莲和刘勇将离去再一次郑重地提上了议事日程。解放了的,50年的上海,一切都是新的。可这新却令若莲多多少少有点不适应。她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可是站在临街的窗口望出去的时候,看着外面步履匆匆的行人,看着大声谈笑的街坊,看着报纸上一条又一条新政策出来的时候,她觉得有一丝疲惫。是战乱太久,和平来临,那不敢置信的恍惚感吗?象,又不象。走在街上,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旗袍跟周围的环境有一点格格不入。有什么东西似乎不对,但说不上来。惯常订阅的报纸和杂志,那文字,慢慢地和以前读到的风格迥异。就连一直读惯的张爱玲,似乎都在默默转型。街道的工作人员两次上门,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语气和态度也令她有点不安。若莲默默地感受着这一切,却——不敢说。只在夜里,悄悄地握紧刘勇的手。于是有一天,刘勇说:“我们去小凤仙那里吧。”“好。”若莲回答,“取道香港,转美国。”
这一次的出发安排几乎是悄无声息,若莲和刘勇不约而同地没有对两个孩子说起具体计划,似乎只安排着一次小小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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