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头似乎不大情愿唱戏了,真说不愿意吧,院里偶尔还是能听到些丝弦乐。是老头最喜爱的一把琴,也是传了几代人,平日里宝贝的很。可喜欢这调儿的,整个县上亦是寥寥,李家子周围更是一个也找不出来。
说他不情愿唱戏,是指他再不耍皮影了了。莫说免费的看不着,有老主顾上门请的,也给推了去。有人学着老样子往院里凑,先是小儿子愣声愣气的说“阿爹身子欠佳”,几日就成“蹭食儿还没个尽头了是不是”?
十一二的半大小子翻起白眼,连点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叫人想给他开脱一句“没准有啥苦衷”都抓不出个着手的点来,真真比那常年中不了榜的秀才嘴还要尖酸。
县上本就不怎么待见这小东西,一来人手灵不灵活的,大家也享不着福。但他脑子是当真不咋地灵活,逮谁一个模子,既无亲疏远近,也没个尊卑贵贱,小小年纪这般无法无天,谁能爱了去。
这二来,眼瞅着老李头就要熬到头了,好些人从七八年前就开始又是酒又是肉的伺候着,只说轮不着自家的崽儿去学两手,哪怕是个相熟的呢,日后混出点名堂,总能拐弯抹角揩下点油星子来。
实则老李头本极好的脾性,除了一些家传秘技不肯示人,其他都应的慷慨。有天赋的,多提两句,没天赋的,也早早说了吃不着这碗饭。
信与不信,都说信,只是上门听戏送礼的更勤,谁还能信自家娃当真烂泥扶不上墙,还不就是这老头没打心眼里教导着。真就实在是块烂泥吧只要师从老李头,糊不了墙,糊糊脚下踩的径路也是好的。
这日子美滋滋的盼着,突而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别说相熟了,哪来的都不知道。人一来正正经经拜了师不算,连名儿都在县志上跟老李头写一块去了,这谁能开了心去。那个悔恨劲儿,要早知道老李头好这口,谁家还没个崽儿,丢到城外去让他喜欢哪个捡哪个去就是。
“小儿子”出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就跟“哐当”一声砸了老李头手艺似的,好长时间里周遭冷嘲热讽。好在老李头本不靠这些人吃饭,能请得起他唱戏的,反而没谁眼馋这不入流的行当。
兜兜转转,渐渐的人们现老李头其实和往常还是无太大差别,再有人上门,仍是该弹曲儿弹曲儿,该弄影儿弄影儿。偶有人实在忍不住问两句怎么耍,他也答得耐心。
“小儿子”在跟前养了几年,混了个脸熟。虽没生出多少热络,总也能安生当个邻居。这日子又活回了从前,直到老李头他不唱了。
不仅不唱,还谁也不见。平民不见,贵人来请不见,差爷来了也不见。
这里头多年的情分,听得“小儿子”说“身体欠佳”,总是有人实打实的想进去问候一声。一次上门不得,二次上门被人讽说“蹭白食”,三次水都泼到了身上。
李家院里唱了一晚也没谁爬起来去看个究竟,这谁敢去看个究竟?敢去的都是没蹭过的,不巧,周边都蹭过,蹭的回数还老多了去。
这世道这般怪,要换老李头是个凶神恶煞丧门星,没准还有人睡得梦里糊涂噌一声跳起来堵院门去大喝一声“这老不死的死了还不让人清净。”
偏他是个慈眉善目老好人。
所以无人知道这个老好人啥时候就摊在院里,恍若赤条条般等星光散尽,脸上黄纸都没盖一张。如果赵五当真是去寻钱买了黄纸来,倒正好赶上。
“这影人剪的倒好,可惜舞不起来”,张三往外走的功夫,大着胆子去摸了一手院子里飘着的剪纸。他自打出生就瞧着这老李头耍皮影,爱的死去活来,懂事些恨不能磕头作揖拜在老李头门下。可惜这老头一口回绝说心难定,难几手耍把式都不如传指点别人用些。
气不过这回事儿,张三得空就来瞧,钱也没给过一文,惹得人见着就说“欠戏钱”,而今好了,人死账消。他手还没撒开,侯四冲上来拍了一掌:“死人东西你沾手,也不嫌犯阎王。”
张三难得认了个亏,讪讪道:“你看这事儿闹的,李伯爷那小儿子才多大个娃,也不知几时回来。是不是个守个人在这招呼一下。”
侯四瞧了一圈四周,人退了个七七八八,道:“戏班子那么多人,总有个能管事的,哪有外姓人留在这扰人家清净,进来都是犯忌讳,赶紧走吧你。”
两人出了门,李家院里又只剩挂着的纸片“咿呀”。
既无人去请,也就没人回头看。正如侯四说的,且不提那“小儿子”,算老李头孤家寡人,但他是一个戏班子的主台角,跟班主颇为交好。班子里的后生亦是经常来院里练功,大家都是看见的。
即使棺材被晾地上,置喙良久大多还是嘴上不想落了下乘,实则有暗猜这里头莫不是有何说道。鬼神之事,有阴阳先生测生辰,算八字,何时封棺,何时入葬,都是各家有各家的命数,只要老李头没七窍流血的幕天席地,别的也不值当闹腾。
一开始的报官之说,实是见李家院门大开,里头又空荡,恐糟了匪人。谁都知道老李头银钱没几个,一箱子命根子据说几代人积累下来,千金也换不得。
如今见有人殓尸,遗容也不像被害,自无人再上赶着去官爷处找麻烦。到时候若李家“小儿子”来请,该随礼随礼,该哭坟哭坟,生老病死,不就这回事么。
日头正中,刚有人往墙当头抱怨了句“这个晒法,死人还不给晒成咸菜干”,李家院里就燃了火。
着火点仿佛不止一处,是从房子四周往中心蔓延。前院还好,后院那些飘着的纸人成了绝佳的助火引子。众人才冲到门口,就只能拍着大腿喊“进不去了,进不去。”
差爷这次来的飞快,老远就大喊“有没有人在里头,有没有人在里头”,分明是没人应,还是有人冒死冲了进去,感动的一众平头百姓跪着喊“青天”。
等那人出来,头都快燎了个精光。旁人递上个水囊子猛喝了一气,才摆着手道:“没了,没了,啥也没了”。众人又是捂了一回胸口,忙着庆贺得亏这老李头没拉个人同行,没谁注意到那差爷似乎颇为失望。
张三来的晚些,提了厚厚一篮子冥钱,是最贵的那种,精致的铜钱样纸片,四周绕了一圈金线,据说小鬼见了要格外优待些。
眼看李家院子的房梁已经塌了个七七八八,那黄木棺材也烧得只剩一截黑炭,瞅半天才瞅出个原形来,他登时腿一软,跪在门槛前。又将胸口那副联子掏出来,哆嗦着去引火,半天才凑到火苗上。再一扬手,篮子里冥钱飘了半边天。
“老爷子您走好啊”,他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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