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莲和怜卿坐了靠窗的位置,云铛和雪铛一起坐在长沙发上,小凤仙倚了一弯圈椅,脸上挂着个微笑,不说话。能这样近距离地看着母亲,真好。小凤仙在心里一万次地感谢若莲,谢谢她这些年来,在那样的时局下仍然好好地活着,活到让自己能有这样的机会,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凝望她的面颊,然后在心底切实不切实地勾画剩下岁月的相守光景。
“是啊,战争终于结束了。”怜卿说,“世道应该会平静一阵子。只是,我们都老了。”
“老?”若莲抿嘴笑了一笑,“要是母亲还在,定不会容我们说出这样灭志气的话来。”
“姨妈若在,当然不敢说。”怜卿也笑了,“她是最不肯老的。她都不肯,我们又怎么敢?姨妈……她去的时候可好?”
“好。”若莲应道,并无太多戚色,“对了,母亲说:‘告诉怜卿,要好好地’。”
“嗯。”怜卿轻轻一颔首,将头扭过去看向窗外。天真蓝啊,跟小时候房檐上的某块琉璃瓦一样,蓝得有些醉意了。是,要好好地。就象当年母亲猝然离世,自己站在房门外,听到里面悲声传出,心里万千惶惑与恐惧,小小的心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是姨妈走了出来,握住她的手,说:“来,我们去再看一眼妈妈。怜卿,要好好地。”那是多少年之前的事了?都说人到老来,记忆会很奇怪,记不住眼前事,那遥远旧事却越来越清晰,自己可不真是老了?呵……不敢说老呢,姨妈不是说了吗?要好好地。呵,可是,可是,姨妈,到底不在了。还记得收到姨妈辞世那封信时的情景:那信还没有拆开,可自己似乎已经有了预感,一向淡定镇静的双手竟然有些抖。到亲见若莲那白纸黑字时,她的心里,升起的是和当年母亲辞世时一模一样的惶惑与恐惧。明明已比当年大了那么多,明明不再是一无所有的孤女,可为何,为何那一刻,还是如此害怕,害怕到心中全是悲伤,却哭都哭不出来?一直要到此刻,要到若莲温和地转述姨妈的交待,这才能任两行泪水静静地从脸上落下。
怜卿背过身去,用手巾轻轻印去脸上泪痕,心里觉得倒好受很多。若莲伸过手去,在她的手背上拍了一拍,“母亲去得很安详。她一直说,死是睡的兄弟。”
小凤仙眼睛也有点发潮,但唇角还是慢慢地勾出一个笑来,是了,那是外婆的语气。她吸一口气,转头去看雪铛她们。
“外婆去的时候我们也不在。”雪铛低下了头。那个时间,她和云铛一起,因避祸故,嫁了个军阀,躲在外地。
“那个人是真的对我们好。”云铛似乎是对小凤仙说,又似乎是对自己说的。声线很低,仿佛是大提琴上的一声呜咽,不留神,几乎要错过。
是的,那个人是真的对她们好。虽然坊间都传说那是一个粗鲁不文的一介武夫,趁了这两姐妹之危,又在远遁台湾之前将她们双双丢下。可,只有她们自己知道,那个人,给了她们急需的担待,又给了她们尊重和自由。没有任何一个人,曾经为她们做得如此之多,却又真正不求回报。
小凤仙看着云铛,点了点头。不需要说得更多,她已经明白。她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呵……一想到这个,她忽然觉得胸口里的某个地方,仿佛被巨手狠狠地扭了一把,酸酸地胀痛起来。啊,是了,这两天在路上,不曾喝得每天那一杯救命的冰水,而现在这房间,太过绮丽,房间中流动着的那些情绪啊,又太过柔软,让她毫不防备地想起了那个人,她的那个人。
是不是每一个女子在成年、成熟以后,都会有一个会时不时让自己这样心里一酸,口不能言的人存在?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当它来时,只想将面孔埋进掌心,将世界隔绝于外,什么也不想,又什么都想。那明明是一种酸楚得想要落泪的难受感觉啊,却偏偏又在酸极痛极苦极麻极之后透出一线甜来。每一次,每一次想起来,都仿佛有饮鸩止渴一般的自虐快感。
那一年,和方云琪从咖啡馆分别,她转头就去了办公室,将计划书整理妥当,终于还是投到了那一家银行。不,不是因为不再介意方云琪怎么看怎么想,而是忽然之间,仿佛顿悟:明明自己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程度,却还屏住不向他求助,这本身何尝不是一种狷介。至于他愿不愿意、能不能够伸手,那是他的决定。
呵,虽然想得如此通透,但仍然不是没有忐忑的。在将计划书用限时专送发到他案头,等待回复的日子里,也曾一夜一夜辗转不能眠。幸好,他并没有让她多等,电话很快就来了。约了她和她的合伙人,在他的办公室会面。
“无疑,这是一个有些冒险的计划。”他对peter说,“要在董事会上通过的话,你们需要给出更好的条件。”
“细节当然不是不可以商量。”peter笑笑,貌似非常非常的宠辱不惊。只有他们仨才知道,在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这家伙那双眼睛里迸射出的光芒只能用“狂喜”或者说“天上掉馅饼”才可以形容,当即就扯过小凤仙,在斗室里跳了一支jive。就为这个电话,大家几乎就要开香槟庆祝了——如果他们还有的话。可是,坐到他豪华的办公室宽大的办公桌前的时候,他们总算还维持了建筑师的翩翩风度。
毫无疑问,他给出的条件十分公平合理——在他们和他两方面来说都是。且,他的动作很快,并没有让他们在资金链断裂的恐怖里多呆任何一分钟。
有了资金注入,全盘皆活,但是随之活过来的是海量工作。那一段日子,他们三个忙得脚不着地,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过三两个小时。可到底年轻,就算是这样的工作量也并没有让人觉出疲态来,几个月时间里,人人眼睛都亮若星辰,几乎要在脸颊上浮出两团亢奋的红晕。
她一直没有单独去见他,亦没有对他道一声谢。直到一切真正迈入正规,某一个傍晚,可以在正常时间下班,她驾着车,堵在一个红灯前——那是入夜时分了,城里的灯火亮得如梦如幻。临近圣诞了,商店的橱窗里那些颜色明丽的装饰品燃出别样繁华,繁华到几近奢靡。就在那一个刹那,她忽然想起他来。那种想念突如其来,没有任何预兆,忽然就汹涌得跟海潮一般,仿佛是铺天盖地的白蚁,瞬间将心蚀空一个大洞。她将头趴在方向盘上,几乎再也没有力气前行。要到后面的车将喇叭按得震天响,她才勉强移过路口,将车靠边停下。然后,打开车门,飞奔至最近的一个公用电话亭。
当拨号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的时候,她连站也站不住了。可是,无人接听。那一声又一声的长音空空洞洞地响起,不知为何,她想起的,是埃及五月那浩荡的风。在这样的风里,她几乎石化。不能控制地,她再将电话拨到了他的秘书处,呵,接着居然发现,他真的去了开罗。挂上电话,她紧紧地咬着下唇,紧紧地攥着拳头,象患了疟疾一样地抖了起来,然后,靠在电话亭壁上,慢慢慢慢地软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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