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门等待片刻后,“吱呀”一声,院门开了一条缝隙,一个中年人的眼睛透出来,打量片刻后,缓缓将缝隙拉开,随而浮现的是一张疑惑的脸。这个中年人站出来,向众人先行礼作揖,而后再问道:“在下管邈,请问诸位是……”
赵丘等人正欲报出名号,被陈冲挥手拦下了,他缓缓说道:“请跟幼安公说,陈冲来访。”
那中年人听了一愣,反复打量陈冲的盲眼后,仍然犹豫地问道:“不知先生说的是哪位陈冲?”
“是颍川的那位陈冲,前年幼安公去信雒阳给我,我耽误了许多时日,直到如今才前来赴约,甚是抱歉。”说罢,陈冲从怀中掏出那封邀约的信件,双手递出去后,场面上一时有些冷落,周遭只有脚下黄犬不断摇尾的声响,过了好一会,陈冲才听到他恭敬地回复:“龙首先生远来,实在是失礼了,但我家大人还在祠堂加觞行礼,请在院中稍等片刻。”
进了院子,陈冲闻到一阵淡淡的花香气。他循着香味缓步慢走,分辨出来是一株梅花,只是此时时节尚早,树上尽是花苞,陈冲轻轻抚摸聚拢的花瓣,手上沾染上了些许清凉的湿意,显然是刚刚浇过水。
等了一会,管宁还没有出现,赵丘几人渐渐露出不耐烦的神情。管邈解释说:“我家大人确实行事繁琐,每次行礼都一丝不苟,几十年来都没有变过,还请诸位稍稍担待。”赵丘这才连连说不碍事,毕竟这是大家都有所耳闻的,说管宁每日都要为母亲守孝一个时辰,大家听起来都当是谈资,真等起来才知道这么折磨。
又等了两刻钟,终于有人快步从后院走出,正是北海龙尾管宁。管宁年过七十,须发多已近白,但他身高八尺,眉须昳丽,纵使身穿粗布长衫,但也尽显其倜傥衣冠的名士气质。随从们看了都觉眼前一亮,接着受其气质影响,唯恐给陈冲露丑,故而紧张过度,有些手足无措了。
陈冲虽看不见,但一路走来,心中对管宁也十分尊敬,两人相见后,都非常谦卑地相互行礼,而后开口寒暄。出乎众人预料的是,两人的言谈非常轻松,就像认识已久的旧识,全不像赵丘等人以为一般的郑重其事。而后管宁带陈冲到屋内的木榻上落座,值得注意的是,这座木榻已经极老,而等管宁跪坐榻上,可见膝盖间的席垫有两个破洞。原来数十年间,管宁从不席地而坐,始终立身屈膝,如此庄重的姿态,竟然连席垫都磨穿了。
而陈冲虽看不见,但也采取了与管宁一样的坐姿,他们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些四海见闻,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谈到焦先的话题。陈冲问管宁道:“我听太原的传闻说,焦君是白日飞升,成仙得道了。不知是真是假?”
管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抚须反问道:“龙首以为是真还是假呢?”
陈冲笑达道:“我没有亲眼所见,自然以为是假的,若我相信是真的,三十年前就与焦君一起修道了,哪里还会有这个约定呢?”
管宁闻言大笑,挥手让管邈在一旁给火盆加碳,而后挽起袖子叹息道:“龙首说得不错,焦君其实是病逝了,他那两年有感大限将至,在山顶上悟道不成,就自埋于深林之间,乡民不见他踪影,就以为他已得道离去,以讹传讹,最终成了这个样子。”他为之感慨道:“乱世之中,大家都用玄修来追求解脱,但可惜,我仍不知有谁能够当真得道。从这个角度来说,或许释家的涅盘一说更为实际,但即使如此,在此世的我们却见不到了。”
();() “哦?”这与陈冲的看法完全契合,难免让他生出一种相见恨晚的知己感,但同时也使得他又怀有好奇,反而问道:“莫非幼安兄修的不是避世之道吗?”
管宁微微摇首,指着自己说道:“龙首说笑了,我依旧是一个儒生,不过是一个失败的儒生。”
陈冲闻言一愣,随即微微侧耳,表示愿意洗耳恭听,又听管宁继续说道:“我少年曾到四方游学,朋友遍布天下,但真正称得上要好的,还是与华子鱼、邴根矩两位,世人将我们三人称为北海一龙,现在想想,虽然有些名过其实,但在当年,我们年轻气盛,自比于历代先贤,还觉得这个称号小气了!嗨!”说到这,他抚掌笑了起来,面上露出缅怀的神情:“那时候还是光和年间,我们都说要做治理天下的名臣,并相互约好,看谁能先做到二千石!”
“只是……”管宁看了陈冲一眼,而后缓缓说道:“大概是因为我们拜入太丘公门下,而当时还流行党锢的缘故,无人敢用我们三人。”
陈冲闻言默然,管宁说的确是事实。当年他在太学辩胜何休,赢得熹平龙首的称号,但也因为祖父受党锢原因,并未被授予应得的郎官。哪怕是光和年间从军征鲜卑,屡立军功,也终归是以幕僚身份行事。直到了黄巾之乱,朝廷解除党锢,他才正式得授官职。想必管宁也曾饱受这种苦恼吧。
果然,管宁继续说道:“当时求拜无门后,我们三人回到北海,说是君道虽然不明,但我们不能因此放弃,不妨先在家中修学,一面养气明心,一面等待有为之机。”
“可很多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等到黄巾乱后,朝廷解除党锢,确实有一些人来征辟我们作为僚属,可都官位不高,我们三人自视甚高,自然也都没有答应,直到中平四年的时候,冀州刺史王芬派人来找我们,说是要做一番大事业,其实就是废帝。”
旁人听了都是一惊,王芬废帝一事现在人人皆知,却不料连管宁他们都曾受到邀请,而管宁旁若无人地说道:“我对根矩、子鱼他们说,我们身为圣人门徒,就算不能造福天下,也要恪守忠孝之道,参与这等乱事,实在是为臣不忠,可以后将如何自处呢?但子鱼不听,他耐不住寂寞,静极思动,还是跟了过去,可过了几天就又回来了,我还以为他是回心转意。结果他说王芬才具不足,此行必败,这才回来避祸。”
言及于此,管宁难得的停顿,露出苦恼的神情来,他非常坦诚地对陈冲说:“这件事对我打击极大,我自幼决心匡扶社稷,可上不能辅佐君王,下不能廓清官场,连自己的朋友都难以劝谏。这圣人之道除了拿来读,到底有什么用呢?没有用!”管宁又笑了,只是陈冲很分明得听出苦笑,“后来青州连年兵乱,灾祸不断,饥寒遍野,尸荒千里,我就更确信了。做一个只会清谈的儒生,其实百无一用!所以就因此结识了许多像焦君这样的清修隐士。”
“但幼安兄却说自己并不避世。”陈冲反问道,“其中又有什么缘故呢?”
管宁没有直接回答陈冲的问题,他也抛出了一个问题,问陈冲道:“龙首以为,夫子一生,何时最为可贵?”
而陈冲几乎是脱口而出:“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这句话的大意是,君子即使身陷困境,也会坚守原则,而小人遇到难题,就会胡作非为。
();() 这句话是孔子被政敌围困于陈蔡之间,即将断炊绝粮时对学生子路说的。之所以遇到这样的困境,是因为楚国打算任用孔子,而陈国、蔡国的政敌害怕孔子得势之后,会对他们反攻倒算,所以打算饿死孔子也不让其抵达楚国。孔子说出这句话时,看似心绪坚定不可动摇,可当真如此吗?实际上并非如此,这灾厄对他来说确实是前所未有,不仅饱受饥饿的煎熬,更要坐视许多爱徒离开自己,孔子的内心也因此感到忧虑和彷徨。他常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以此来标榜自己的心灵与天地等齐,可这个时候,青山不能给他回答,流水不能还他安慰,他坐在青草之中,不断抚摸着自己的琴与箫,可无论他多么热爱这个世界,却不得不直视这样一个现实,自己即将饿死了。
终于有一天,孔子忍不住了,他把所有的学生召集起来,逐一问他们同样一个问题:“我的主张难道有什么不对吗?我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呢?”子路回答说:“也许是我们的仁德还不够,所以别人不信任我们,也许是我们的智慧还不足,所以别人不肯放行。”但孔子否定说:“如果仁者一定会让人相信,那伯夷叔齐怎么会饿死在首阳山?如果智者就能畅行无阻,那王子比干怎么会被纣王剖心?”而子贡就接着说:“夫子的学说太渊博,太宏大了,所以没有国家容得下你,夫子可以稍微降低一下标准吗?”孔子便批评他:“不好好修习学问,反而降低自己去迎合,你的志向太不远大了。”最后一个作答的,是孔子最喜欢的弟子颜回,颜回的话最合老师心意,他说:“虽然不被天下接受,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没修好夫子之道,是我们的耻辱。我们修好了夫子之道却未被采纳,是当权者的耻辱。”孔子听完,欣然而笑。
而在陈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管宁也笑了,他对陈冲郑重说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可我是个失败的儒生,也不相信圣人的学说能兼济天下,但我还是想做一个君子,一切都对得起自己的良知。而龙首方才能说出那句话,也可见是名十足的君子。”
话到这里,两人的心意都对照如鉴,都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意,而后两人相谈了整整五日,好似将比试高下的约定忘了精光,直到第六日,两人方才依依分别。临行前,天降大雪,湖泊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仿佛琥珀,而周遭白茫茫一片银白,又恰似自己无垢的心绪,陈冲虽不能视物,也能感受到这种不惹尘埃的冰清,他在上牛车前,最后问管宁道:“君子为何总是艰难?”
管宁开口说:“聪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
这是老子当年赠送给孔子的话,大意是:聪敏深察之人离死亡很近,因为他喜欢议论别人,博学善辩者常常招致危险,因为他喜欢揭人之短。
陈冲闻言大笑,他点点头,说道:“然君子慎独,君子固穷,君子自强不息。”说罢,他向着管宁作揖,做了两人最后的告别。
等陈冲的牛车缓缓走远后,管邈终于按捺不住,向管宁问道:“大人,那这次赴约到底谁高谁低呢?”管宁笑答道:“自然是龙首啊!君子固穷本就大不易,而我身处荒郊,他身处庙堂,岂能等闲斗量呢?当世有这样的贤人,实在是天下人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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