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边的都是精细人,先前看她准备自己开口,众人便停步散开拱卫,这会儿见她停下来驻足冷立,便立时有人上前支住了门,竟做出了几分“别想关门”的强迫态度,邵让之的面上立时便显出了惊疑不定:“你们是……”
瞿凝含笑不语,派头倒是摆的足足的。
东子忙忙拱手道:“邵先生,我家住在东头旧市街,当年您来我们那办工会,我是亲眼见过您好多次的,只我却是无名小卒一个,您是肯定不记得我了。”
邵让之一听,眯起了一双红丝密布的眼睛,扫了他一眼,片刻却摇了摇头,哼了一声:“休道无名小卒不无名小卒,就算你是什么大人物,某现在不过山中野人,却也是认不出来的。”
瞿凝低笑着摇了摇头:这话里有话,反显出另外几分急切来。这邵让之,有意思。
东子却是个实诚人,没听懂邵让之话里的意思,恳切的抓了他脏破的衣袖,道:“邵先生,您不知道,这些年,咱们街上说起您来,大伙儿都后悔的很。那时候若是真能跟您一条心,把工会做起来,咱们这些人,后来也不会被那般盘剥逼迫,现如今竟十停里去了四五停,”他说着哽咽起来,扳着手指数道,“当年和我一起来这里闯荡的一共有六个人,现在活着的,却只有我一个了。死的死,伤的伤,在矿下伤了,那些人只给一点点汤药费,别说是养伤了,光吃饭都不够,我是眼睁睁瞧着我兄弟死的,想起来就悔不当初。”
听着他这么言辞恳切的一番话,邵让之原本浑浊的眼睛里也划过了一丝波动,脸上的肌肉颤了一颤,原本想要甩开的袖子竟也不由自主的垂了下去。
瞿凝瞧着他们两人渐渐谈的入了港,这时候才笑了笑开了口,这一开口就是一盆冷水从头往下浇,差点活生生得把个原本有些心软心酸了的邵让之给噎死:“东子你却别这么说,办工会?我瞧着当时鼓捣你们散伙的那些话,别的也就罢了,有几句却是没错的,工会这事儿,才是你们的催命符,不办还好,真办了,怕是你们才得拿命来填,到时候好了的是这位在中间牵头的邵先生,死的却是你们命贱的草民。”
邵让之“虎”的抬起了脸。
一双眼睛里冷厉的像是刀子一样的锐利,他看着瞿凝,一字一顿的说道:“这位夫人,您这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瞿凝玩了玩手指,闲闲的笑道:“若是这盘剥是软刀子割肉,那么你们建立工会相抗,就是逼着那群豺狼举起屠刀。那时候散了,还得个囫囵身子,可我将心比心,我当时若正当权,你们为了跟我顶牛敢搞工会相抗,便给你们冠一个乱匪的罪名,再拉了军队来一窝缴了,还能得个大好功绩呢!邵先生可不就是在拿那些贱命来成自己的算盘么!”
邵让之听着,身体渐渐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当年工会失败的事情,是他平生恨事。
他虽不过是个商贾,但这腔子里,也是有着满腔的热血的。那时候日本人在千金寨的盘算,初初才现出端倪。刚开始是收买了国人来鼓动他们搬迁,有人贪那点儿拆迁银子,便卖了自家老宅。
他却晓得,这地下矿产丰厚,这一搬,就再不可能搬得回来,这才有了后来要办矿工协会,想将壮劳力们全给拧成一条绳的事情。
工会失败,他一是恨国人喜欢内斗团结不了,二是恨那些人被那些蝇头小利所迷惑,三来也恨自己身份是个商贾,想来他要是有了官家出身,又何至于被人三言两语就挑拨了去!到得后来,他的境地固然是越来越凄凉,但另一面看着千金寨上那群背叛了他的人也落不了好,他这心里却也未尝没有“大仇得报”,那群背叛我的人也得个好结果的快感。
“军队剿匪……军队剿匪……”邵让之低下头去喃喃再重复了两遍,霍的又抬起头时,一双眼睛里已经是布满了细密的血丝,凶光毕露,“若真到了那一步,那也是上位者尸位素餐,到时候官逼民反……”
“大胆!”瞿凝眼角一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和她同来之人却已经听不下去了,呵斥道,“少帅夫人面前,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少帅夫人……”邵让之的眼角跳了一跳,面色渐冷,半天方才冷笑一声,“那……小的见过公主殿下。”
瞿凝脸上也没了笑意。这称呼里头,没什么尊敬,反倒是含着浓浓的嘲讽。
都到了这一步,这邵让之还是倨傲至此,也实在是个异数。
邵让之咬着牙:“公主殿下贵脚踏贱地,既然是有这样狠的心机手段,难道是要秋后算账,来治小民陈年旧日的罪过不成?好,小的束手待缚就是!”伸出手来叫她捆。
东子听着他们这边你一言我一语的,竟是快要将话说成了个僵局,脸上都快要哭出来了。
怎么办?方才主子可是说了,这事儿能成,这人能到她麾下,她才收他入门啊!这会儿眼见着说着说着就要吵起来了,他可不得哭?
这么一怕一惊一担忧,他竟是瞬间抛掉了所有的犹豫,张了口一连串已经在心里头滚了好久的话脱口而出:“邵先生呦你就别装了,我早就听人说过,你是个有大志的,心心念念就是要叫日本人滚出我们千金寨去,这一两年连梦里还做着这个呢,现在既然少帅夫人亲自上了门,您却还将夫人也给骂了,那您的心愿,就这辈子都别想完成了!”
话音没落呢,东子就晓得自己今儿个这番不经过大脑的话是把邵让之给得罪了个彻底,眼瞅着这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方才惭愧的低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瞿凝反倒是笑了出来,气氛瞬间轻松起来,她摇了摇头:“邵先生,站在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咱们进去再说吧。”语毕也不等那傲娇中年回过神,她已经施施然在一众人的拱卫下很自来熟的进了门,找了个稍稍干净的地儿就坐了下来。
没一会儿,那邵让之才板着一张脸也进了屋子,却只奉了一杯白水上来,低着头也坐了下来。
瞿凝这会儿晓得了这人性子别扭的紧,也就一笑而过,方才拿大棒子打了他的脑袋削了他的面子,这会儿说话便只剩下柔和:“其实我方才说的,倒不是觉得你的工会这个主意不好用。相反的,我在这里之前,就已经看过了你当年组织他们搞工会的章程,就是因为看了这个,我现在才会在这里。”
这世界没有共产国际,没有马克思列宁,也没有三民主义和孙中山,虽然有了资本主义也有了军阀,但更多的东西,好像还缺乏更多的探索和系统化的整理。
但哪怕是在真正的历史上,瞿凝很清楚,工会这个东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非法组织,也都遭到了当局残酷的镇压,尽管后来工会渐渐取得了一定的利益,但这条路,却是鲜血淋漓的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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