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驰野睡醒了。
他把双臂枕得发麻,睁开眼盯了会儿帐篷,觉得自己梦到了阒都的大雨。
陆广白掀帘而入,在门口用巾帕抹着脖颈间的湿汗,说“巡察的鹰在靠东的地方发现了猎隼,骨津在那里找到了马队经过的痕迹,是胡鹿部的押运队。”他把巾帕搁回铜盆里淘洗,“阿木尔不肯受降,这是要背水一战。”
萧驰野翻身而起,屈腿架着一只胳臂,说“临近冬天,胡鹿部不能放羊,这是他们最后的粮食。”
“阿木尔执意不出来,是在养精蓄锐,穿了你想守株待兔的心思。”陆广白把巾帕搭好,“他在拖延时间。”
胡鹿部为了供应哈森,倾尽全族之力,现在供应阿木尔的粮食都是全族口粮,想要挺过这个严冬,他们必须屠宰自己的牛羊。阿木尔是强弩末矢,他还在等待什么
帐篷门口的帘子卷了上去,萧驰野站起身,微微屈身,钻出帐篷。他眺望着无垠的沙丘,猛从旗杆上飞下来,落到萧驰野抬起的右臂上。
“阿木尔是个好将军,”萧驰野说,“但他更是个好政客。”
阿木尔擅长牵制,他开辟南北战场、组建黑白蝎子都是为了更好的牵制。他老了,不能再像哈森那样骁勇战场,但是这不意味着他面对萧驰野束手无策。他如今大势已去,能让萧驰野退兵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先击溃萧驰野的后盾沈泽川。
萧驰野眼神犀利,回头着陆广白说“他在等阒都的消息。”
澹台虎这一声像是捅了马蜂窝,还没有避闪,就被弹出的弯刀削掉了发髻。乌发“哗”地散开,短了一大截,中间险些秃掉
“狗日的,”澹台虎抓起把短发,“里通外合,真正卖国的杂种在这里”
雨珠随着刀锋飞溅而起,无数军士横刀撞上去,在通道内抵着相互的铠甲,卯足劲前突。杂军们极少数带着弯刀,这兵器太醒目,他们更多的人选择在佩刀侧旁带棱刺。
“城门已破,”沈泽川当机立断,“啪”地收起折扇,“告诉神威,阒都内藏着边沙人,我们不进也得进了。”
费盛不敢耽搁,扔掉锐箭,在翻身上马的同时对下属指向来路,喊道“传府君令”
岑愈带着学生还没有回到阒都城内,就见前方有人策马疾行,冲入营地,朝着军帐高喊着“阒都内藏边沙骑兵,万人性命皆在瞬息之间,高仲雄听命”
高仲雄猛然推开杂乱的纸张,握起了笔,在暴雨声催中蘸着墨,静气凝神。
“天助府君,”姚温玉临窗咳嗽,在轻喘里撑着身体,对高仲雄说,“阒都此举无异于自戕,沈卫国贼之名今日可以弹冠让贤了。神威,府君是要你告诉天下人,内患在阒都。”
蝎子来得太妙了,就像先前贸然动兵的邵成碧一样,给了沈泽川足够的理由。守备军攻入城内不能杀生,想要摆平数万杂军很是棘手,可是这些杂军一旦变成了蝎子,就是外敌
“外敌当前,国门已破,有道之主策马而来,这是天命”姚温玉掩住口,在咳声里呛了几回,最终扶着床沿,勉强笑出声,“棋入朝局身不由己,太傅了得,风泉这把弑君刀,我们接稳了。”他抬起潮湿的眼眸,着大雨,沙哑地说,“薛延清败了”
薛修卓在暴雨里胜一局,杀掉了齐惠连,驱赶了姚温玉,逼死了海良宜,可他也同样受制于棋子,陆广白反叛,萧驰野归群,沈泽川定博,所谓的算无遗策皆是假象,他是被自己逼到了绝处他费尽心思找蝎子,岂料蝎子就在他身边。
齐惠连在阴沟里翻过船,风泉不明白,聪明人绝不会重蹈覆辙。太子败在了叛徒身上,齐惠连断然不会让沈泽川再败在内鬼身上。东宫僚属那么多,齐惠连为什么偏偏要选择邵、乔两家
因为太愧疚了。
比起从始至终都在为了东宫倾尽全力的其他人,邵成碧就是那个“死结”。他隶属兵部没有做过坏事,只是因为太重感情乱了公私。他为了保全乔氏委曲求全,但是乔康海仍然死了。他背叛了东宫旧主,却没有救回任何人,连同自己的儿子都丢了。这仅仅是个开始,中博兵败案爆发的那一刻,邵成碧就画地为牢,成为了“良心”这两个字永生永世的囚徒。
这笔血债超过了邵成碧的一切私情,为此他能戳瞎自己的眼睛,药坏自己的嗓子,再送出自己的儿子。他跪在佛像前痛哭,可是齐惠连不用他。
这是齐惠连最狠也最高明的地方。
太傅活着没有用过邵成碧,他死了,每过一日,无用的邵成碧就痛苦一分。邵成碧被这份痛苦和愧疚鞭策着,他也同样鞭策着风泉。风泉在缝隙里残喘,不论他究竟是谁的棋子,齐惠连都敢把他的枷锁赌在“父亲”两个字上。邵成碧就是风泉的锁,不管死活。风泉在跟邵成碧诀别的那一刻,剃刀都抵在了邵成碧的颈边,却没有下去手。
薛修卓把人当作棋子,齐惠连把棋子当作人。他在昭罪寺教导沈泽川制衡权术,所有弱点都拿捏在“情”字上。
沈泽川睁开眼,见了正东门的尽头。
雨雪如帘,旧景模糊。
齐惠连的身影似乎还站在那里,他高举着双臂,拉扯着锁链,在最后的仰头呐喊里不肯回头沈泽川一眼。
兰舟啊。
不要怕。
沈泽川闭上眼,再睁开,风踏霜衣猛然前奔,袖袍在霜雪的扑打里荡开,带动两侧的疾风。他就像阴云里即将归鞘的寒锋,势必要在此刻捅穿天地。
得道者,天经地义
暴雷仿佛是贴着头皮炸响,罗牧已经失去了对杂军的控制,他在乱军里仓皇后退,对朝臣们喊道“军变了”
雨雪迷眼,薛修卓站不稳,他与一众朝臣站在城墙上,沈泽川匹马当先,守备军士气高涨,追随那白衣前进,势不可挡南侧门的禁军与都军相遇,他们对于阒都的巷道走向比都军更了解,在此巷战绝无敌手。
血喷溅在墙壁,酒旗杂摊跟着厮杀翻滚在地。
沈泽川驱马进入通道,就如同他所想的那般,从正面踏开了阒都的大门。侧旁的费盛高举中博旗,守备军冒着墙头箭雨纷纷过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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