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都不刷牙的,脏死了。”
八福也不刷牙,他也听不出南北的挖苦劲儿,要送她,南北有些惊讶:“你不要了?”
八福说:“娘说小孩戴狼牙能辟邪,这个给你吧,我还有一个!你戴上求观音菩萨,说不定章二哥就好了。”
八福怪大方的,南北一听这话也不管先前听得什么有鬼没鬼赶紧要了。她跟八福道了谢,不忘告诉他:咱俩永远搁一块儿玩儿!
其实这狼牙只有一个,八福给了南北,回家就被他娘拧着耳朵骂得狗血喷头,说他缺心眼,让马老六去章家把狼牙要回来。马老六说送都送了,怎么好再要回来?女人唠叨了几句,也就算了,倒是八福小子,被娘骂了觉得委屈一个人跑外头耍了会儿,冷不丁瞧见个流着哈喇子的野狗,不晓得哪里冒出来的,两只眼直愣愣的,毛也脏,吓得他又赶紧回家来,窝他奶怀里听长毛的陈年老呱。
月槐树每年冬天没几场雪,是过不去的。又到了置办年货的时候,货郎先生推着板车来了,拨浪鼓一响,把小孩儿从四面八方召集过来,围着车摸摸这,摸摸那,欢喜地不得了。
都知道章望潮病了,外头都在传,说他那光景至多能挨到年关,因是肺的病,再没人上门来求对子。雪莲抱着娃娃想来家里坐坐,被凤芝婉拒了。
凤芝没心思打扫家里,她守着章望潮,两只眼睛像长他身上了,她害怕得要命,夜里不敢合眼。马上要过年,朔风狂野,雪也大,月槐树的人都说这几十年没见过这样大的雪了。
窗棂响得厉害,也不晓得是几点钟,章望潮吐了血,凤芝哭着把章望生和南北两个叫过来,章望生说他去找吴有菊,推门就跑了。
“南北,快,拿马灯跟紧三哥!你俩小心路!”凤芝给她胡乱戴了顶帽子,马灯搡到手里。
风一下就能把人给噎倒,雪花子飙舞,跟风一道扑到脸上来,凉辣辣的一片生疼。大约是黄昏吧?谁晓得呢,天这样的暗,地又这样的大,没边没际的只有风雪。
章望生让南北回家去,她要跟着,一步步踩着三哥的脚印在风雪里走,外头一个人影儿都没有,风雪裹着两人往前一点点地挪。
吴有菊家的大门是敞开着的,停了个板车,上头拿被蒙着什么。章望生跟南北走到门前,就看见马老六跪吴有菊跟前正哭号着,吴有菊说:“救不了的,我是真没本事救的,你拉到城里怕也救不了。”
马老六把头磕得吭吭响,他的胡子,眉毛,连黢黑的皱纹里都落着雪。吴有菊一直摇头叹气,说这是命,谁都拗不过命。马六叔突然又站起来,像是谁也没瞧见,他踉跄下来,扑到板车跟前,把绳子套自己肩膀上,风那样烈,雪那样猛,他头也不回地扎进风雪里头,拉着他的板车,往北边去了。
“吴先生,我二哥咳得吐血了,麻烦您快到家里看看吧?”章望生心口窝热烘烘的,他觉得应该害怕,但风把人脸都刮木了,二哥会死吗?他已经想这事想太久,也痛苦太久,脑子这会儿就像茫茫的雪,不辨东西。
吴有菊掸了掸脖颈里的雪:“你二哥是肺里的病,我去又能做什么数呢?我就这点本事,看个头疼脑热罢了,不过你既然来了我跟你走一趟。”他把脚跟前乱蹭的黑狗撵进院子里,落了锁。
“吴先生,马六爷也找你看病么?”南北瞧见马老六的身影远了,在苍茫的风雪里,那样渺小,像芥子,风一吹,就给淹没了。
吴有菊两只手揣袖子里了:“是他家小子,被疯狗咬了救不回来了。”
章望生跟南北都站着不动,南北急问:“是八福小子吗?”
吴有菊说:“是八福小子,捆着来的,不捆不成万一咬着人不得坏事?”
“疯狗咬人救不活吗?”南北掏出狼牙,它被皮肤暖得滚热,“城里能救活吗?”
吴有菊十分肯定地说:“救不活,没听过救活的,别说城里,全中国都没有能救活的。”
南北站在风雪里,她扭过头,再怎么努力看,都已经瞧不清马老六跟那个板车了,当哒哒的,拉着他唯一的儿子,走在这样黑冷又寂寞的雪夜里,要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马老六再也拉不动板车才算完。
她都不晓得那个板车里,拉的是八福,她跟着喇叭班子见过许多人家出殡,死了老人,死了媳妇,唯独死了小孩子不兴办席,因为没成人。
死的那些人,都跟她没有关系,非常遥远。
可八福的狼牙还在她手底攥着,八福小子是要跟她永远搁一块儿玩儿的人,他被他哒哒拉进风跟雪里头去了,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南北挣开章望生的手,朝北跑了几步,她想喊八福,嘴巴没有发出声音,只有心里,突然叫风吹破了个大窟窿。
社员们心里早都合计了哪些人挨不到开春,千算万算,不成想马老六唯一的幺儿竟没活到六五年的年尾。马老六那天拉着八福,倒在了雪地里,没有走到县城。
小孩子不能入土,找个草席子,朝身上一裹,扔到山脚,也就算完了。死了小孩子,为人父母的自然要伤心,伤心了怎么办,只能哭,马老六的媳妇哭得撅过去,掐人中又醒了,接着哭,她一边哭,一边捶马老六,鼻涕眼泪把声音糊的凄厉:
“你个天杀的要面子,我说把狼牙要回来,你不要,我说要回来,你不要……”
马老六任由她搓打,这下月槐树公社的社员们就都知道了,八福这一灾,替章家捡的女娃娃挡过去了,没那个狼牙,指不定死的是谁。可这话传着传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毕竟,章家的章望潮看着是没几天好撑的了,这家人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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