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能直接去问她。”张雪亭说,“就象你没有打算直接问一样。”说到这里,她往窗外望了一阵,半晌才回过头说,“后来我想,不管刘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存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心,就他现在做的事情来说,已经值得你母亲这样待他了。就算将来真有点什么,也……不枉了。”
“哦?”小凤仙小小地吃惊了。这个答案是她没有想到的。以张雪亭的个性,说出这样的话已经等于是为刘勇打了包票。这个人,究竟做了什么?令张雪亭都可以信任如斯?
“其实,你可以和你母亲聊聊。”张雪亭笑,“咱们俩都不是她,咱们也都怕惊着她,不过,还是该问问的。”
“李子明离开上海了。”终于,若莲同小凤仙说到了这个不得不谈的话题。那一年已经是李子明主持李家大局,被称作上海船王。所谓木秀于林而风必催之,他家的事业越大危险也就越大,有日本人的手伸了过来,威逼利诱,黑的白的都上。李子明也曾作过一些不得不的让步,但还是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终于,在某个下午和人彻底谈崩,手刃了对方。那个被杀的人是个大人物——好在,李子明虽然是存了鱼死网破的决心,但却并不是一时的少年冲动,早就作好了安排:大不了抛弃上海的所有,亡命天涯。他的重要家人早就安置出去,并且,他有大概二十四小时可以逃亡。
他的退路是早就安排好的,当最后一刻来临,当不得不走这条路的时候,他只需要给若莲打个电话,说出约好的那个暗语。
“这种事有很大的拖累你的可能。”李子明当初和她商量时说,“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那么做。”当他拿起电话说出那句暗语的时候,若莲已经知道,是到了那个万不得已的时候了。当时手心里攥了一把冷汗,声音却完全如常。
安排李子明逃离的是张爷,那是若莲多年的入幕之宾,也是上海一条藏得很深的黑道暗线。全上海知道这条线的人用五个指头就数得出来。张爷安排李子明星夜从海上逃离,具体怎么走,全不可知。这其间一切都按部就班,在最初的24小时,并没有什么血雨腥风。唯一的变数就是在最后关头,若莲决定要去送别。当然,安排得法,这并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是,在一个或者说一群冷静的人看来,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冒险。但是,所有相关人等都没有提出异议。
李子明顺利逃离上海数小时之后,事发。所有和李子明有关的人等全都受到了或轻或重的盘查,包括若莲。并且,这次的盘查因兹事体大,一点关系一点路子也走不得。若莲没有向外人透露过她被带走盘查的详细情况,当然此刻也不会再多事告诉小凤仙。甚至,从她的心底,她已经决心把那一段记忆抹掉。彻底抹掉。不过,就算是那样,她仍然觉得,李子明的决定没有错。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不到这一步,再退让下去,他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别的什么。如果他真的变成了那别的什么,若莲会觉得人生更不堪经历。在这一点上,他们彼此心照。也正因了这心照,李子明自始自终没有表示过感激或者抱歉。
李子明留在上海的家人、亲戚、朋友、生意伙伴诸色人等,无一例外的几乎脱掉一层皮。但没有任何人供得出他的去向,也没有任何人供得出李子明最后经手的一笔巨资和重要文件的去向。于是对方更加宛若发疯,对每个和李子明有关的人严密监视数月之久。在这样的监视跟踪之下,张爷仍然若无其事地在固定时间来到若莲处,这才是整件事最惊心动魄的部分。
“后来,事情渐渐平息,或者说看上去平息一些,我去了南京。”若莲告诉小凤仙,“是冯先生那里。其实,我和冯先生已经多年没有故事了。”若莲笑,“不过是换个环境。在他家也是单独一间小院住着,他的太太家人对我都很客气的。”冯先生全家对若莲客气那是应当的,就在小凤仙离开上海后不久的某一年,冯先生在生意上因为某件事情一败涂地,是若莲在助了他关键的一把力。若莲还记得当时冯太太感激涕零地对她说:“这么多年,我错看了你……”若莲只是微笑。她帮冯先生自然有她帮的道理,同冯太太以及冯太太的感激半点也没有关系。也是自那以后,若莲和冯先生就再也不是原来的关系。被若莲帮了这一把,冯先生自觉在她面前矮了半截,再也兴不起那样的念头。这倒是若莲料到的——如果是李子明,当不会这样。因为李子明最开始的念头和冯先生的念头就根本不同。
若莲要求到冯先生家小住,虽然明知道这其中必有缘故,冯家也没有多问一个字,专门拨了院子,安排了丫头,冯太太还三天两头过来作陪,言笑晏晏。直到若莲再三再四再五地表示不必了。当然,若莲不会看见也不会听见冯太太回到自己房中或多或少地对冯先生的抱怨,就算看见或者听见,她也会坐视不理。她只是不想应酬——冯太太应酬她固然觉得委屈,她应酬冯太太,其实更是委屈。何苦来呢。于是后来渐渐成为房客关系。到这时候,冯太太又悄悄抱怨若莲不懂礼数了。好在,若莲没有听见也不需要听见。
接下来是刘勇忽然于一个大清早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从怜卿那里得到的不好消息。他们立刻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就出发。可是造化弄人,就在第二天,城破,金陵转眼成地狱。
“真相,我没有办法向你描述,也希望你永远不要知道。”若莲对女儿说起这个,手又开始抖,脸白得跟纸一样,“无论你怎么想象,现实到比它残酷一万倍。”
“我在外面也听到了一些消息,但是,我知道,消息仅仅是消息。”小凤仙抱紧了母亲,瘦弱单薄的母亲。然后,感到强烈后怕,也明白了方云琪不让她回国的担忧。“是刘勇带着你出来的?”
“当然,没有他,我不但一定已经成为一具白骨,并且一定会在死前后悔曾经被生下来。”若莲隔了很久才吐出这么一句话。其实当时在城里的时候还好一点,固然有身在修罗场的巨大恐惧,但是超过一定极限以后,思想和身体自我保护机制运行,对死亡和绝望渐渐麻木,只剩下本能,逃生的原始本能。那所有的蚀骨的情绪是在身体安全以后才疯狂反噬的。从那座城逃出的人们,事实上身体的某一部分已经随着其沦陷而永远丢失,这是一种不可逆,无法修复的巨大创伤。
“很多个瞬间,我们曾经差点死掉。”若莲说,“跟我过去的丫头和冯家的人全部都死了,并且死得非常非常惨。”说到这里,她吸了一口气,停顿良久,“在一个废墟躲着的时候,一层板壁外就是日本兵在大街上强暴女子的狂笑和惨呼,我和刘勇大气都不敢透。生命薄得就跟一层纸,甚至连纸也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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